嗜血夹钱牛皮鞭
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朱元璋亲自判处了一个正八品县丞的死刑。按照明代制度,官员分为正从九品十八级,内外额定文官两万四千六百员,京官有一千九百四十四员,外官有两万两千七百零九员,其余为侍卫杂官。官居八品的将近万人,即便是任命,皇帝也不接见他们。身为正七品的知县,尚且被称为芝麻官,那么身为正八品的县丞,连芝麻官都称不上。就这样一个小小官员的所作所为,居然能够惊动皇帝,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一年的春三月,朱元璋在接到监察御史王仲和弹劾湘阴县丞刘英的奏章以后,当即写有御批云:“刑者,不得已而用之。故圣人常加钦恤,惟恐滥及无辜。”是什么原因而导致朱元璋发出如此感慨呢?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湘阴县南临洞庭湖,明代隶属长沙府,当时编户三十九里,一里一百一十户,也就是四千二百九十户。可以看出,这位名叫刘英的县丞并不是什么高官,级别是正八品。按照朱元璋的规定,知县不允许下乡,避免知县骚扰百姓。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县所属各里甲办理,在知县不便下乡督催的情况下,知县可以委派身为副职的县丞或主簿前往乡下去督办。
刘县丞是吏员出身,好不容易才得到县丞的职位。什么是吏员呢?吏员是当时在官府承办各种具体事务的人员,如州县之中的“六房书吏”。吏员在地位上属于役,是一种劳役,没有俸禄,仅有工食银。书吏可以通过考核甄选,取得做官的资格,经礼部铨选任命为官。吏员是从基层选拔上来的,每个考选期为六年,从县到府,再到布政司、部院衙门,之后才能为官,初任未入流,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之后才能升为从九品,这样熬资循例,几乎没有升大官的可能。
那个时候当官,正途出身的前程最好。正途出身的人,就是指通过科举考试的进士、举人,以及从地方学校升贡到国子监的贡监生。这类正途出身的人,比较容易升官,吏员出身者称为杂途,如果没有大的建树,很难升到高官的行列。既然升官无望,所以吏员出身的人,对金钱的渴望往往超过正途出身的人。
县丞的级别是正八品,对于吏员出身的刘县丞来说,大概已经到达了顶点,要想再升上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正八品的俸禄折合粮食是每年78石,如果按照当时的消费水平及物价指数,应该不算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优厚。以正八品的78石粮食来计,当时可以折合成黄金15.6两,以当时的消费水平来说,则可以看到官员的俸禄远远高于一般百姓的收入。所以朱元璋认为官员的俸禄不可谓不厚,但官员们却不知道感恩戴德,还额外向百姓勒索。
刘县丞升官无望,就想凭借手中的权力,多捞一些外快,以期为自己养老、为子孙留下钱财,所以借下乡催促公事之机,横加勒索。
湘阴县物产富饶,境内河沟纵横,湖泊塘堰,星罗棋布,有丰富的水产品资源。当时人烟稀少,丘陵地区森林密布,不但盛产木材,还盛产茶叶。对于刘县丞来说,这些都可以视为是他的财富来源。
刘县丞奉知县之命,下乡去采办朝廷大兴土木所需要的木材,当时称为皇木采办。按照木材准备流程,有砍伐、加工、运输、存储等环节,每一环节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官员们也便于从中渔利。本来,朝廷采办皇木是有一定预算的,然而,地方官往往打着皇木的名义,克扣砍伐、加工、运输等环节工人的工钱,或是让他们以“奉献”的名义,无偿地从事劳役,甚至要他们赞助钱财,以表达对皇帝的“忠心”。如果不同意,各种罪名会随之而来,而“大不敬”的罪名,是属于“十恶不赦”的,弄不好会株连九族的。刘县丞一方面要百姓毫无保留地显示“忠心”,以“无私奉献”来收敛钱财;另一方面则大逞淫威,用生牛皮制成长三尺的皮鞭,百姓稍有不愿意,则鞭笞立至。
为什么要使用生牛皮制造皮鞭呢?因为生牛皮经过风干或盐干后,质地很硬,而经过熟制的牛皮则比较柔软。可以想象,用生牛皮编制的皮鞭,打在人身上,定然十分疼痛。就这样,刘县丞还唯恐百姓不害怕,在编制皮鞭时,还把几枚铜钱镶了上去,这样一鞭下去,就会带起几块肉来,不用几鞭子,挨打的人就会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因此百姓畏惧他如虎,暗地里叫他“刘老虎”。
有一天,刘县丞外出督运木材,途经一个小镇时,四下张望,无意中看见一名少妇。这位少妇乃是本地巡检的夫人。什么是巡检呢?元代所建立的巡检司,是管辖人烟稀少地方的非常设组织,其功能以军事为主。明朝沿用巡检司制度,巡检的职责在于盘查过往行人,稽查没有“路引”的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抓捕脱逃的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所驻守的地方一般都是市镇。
巡检的官级虽然不高,但手下有额定的负责地方巡逻、缉捕之事的弓兵40名,在驻守之地就是土皇帝。凭借丈夫的权力,这个妇人才敢在本镇抛头露面地闲逛,本镇的人都以艳羡又畏惧的眼光看她。艳羡是因为她生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畏惧是因为她泼辣无比,仰仗丈夫的权势,无恶不作。她在街上买东西不是少给钱,就是白占,百姓因为她是巡检夫人,也不敢和她计较。巡检夫人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街头闲逛,本地人畏惧巡检的权势,避之犹恐不及,但刘县丞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她是巡检夫人,只看到其妖媚之姿,所以顿时失态地说道:“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如此漂亮的美人!”于是迎上前去搭讪:“敢问夫人是谁家娘子?要到哪里去?本官在前面的饭铺请你喝酒如何?”一边说,一边色眯眯地看着对方。巡检夫人横行霸道惯了,但不熟悉官场,以为天底下就她丈夫官最大,如今见到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来调戏自己,岂能容忍,所以立即翻脸,开口便骂。
刘县丞已经外出两个多月了,沿途的里甲将之奉若神明,一直是好酒好菜招待,何尝有人敢说个“不”字?若想要个女人陪伴,里长们就让乡村野妓冒称良家妇女前来伺候,又有何人敢说“不从”?如今见这个少妇敢公然拒绝并且辱骂自己,一时恶向胆边生,呼令衙役将该少妇架住,亲自用夹有铜钱的生牛皮鞭抽打。只见那少妇喊道:“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小妇人虽然不是诰命夫人,但也是官员之妻,怎么能让人随便侮辱呢?”
听到少妇的喊声,刘县丞停下手来,少妇身上已经挨了三鞭,鲜血从后背渗透了衣衫,显然伤得不轻。刘县丞问是何官员之妻?得知她是本地巡检的妻子,刘县丞更加恼怒,喝令衙役必须打足二十鞭。刘县丞为什么得知是巡检的妻子,竟然还恼怒起来喝令再打呢?
原来,刘县丞级别正八品,而且负责采办皇木,按理说巡检应该前来迎接护送才是。如今刘县丞从这个小镇路过,巡检没有来迎接他,已经令刘县丞心里不高兴,再见到少妇以官员之妻的身份拒绝自己,更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喝令衙役鞭打。少妇忍不住疼痛,拼命地喊叫。
衙役当街鞭打巡检夫人,惊动了整条街,早就有人飞报到巡检之处。巡检听罢大惊,急忙率领手下几名弓兵,赶到现场。巡检见到刘县丞之后,深深地作了一揖,告知这是自己的内人,不懂事冲撞了刘县丞,求他手下留情,放过自己的内人。
刘县丞板着脸说道:“采办皇木是朝廷之大事,你不前来迎接护送,已经是你的不是。本官没有拿你问罪,算是给你留个情面。你妻子打扮妖娆,招摇过市,有伤风化,我替你教训了一下,你也休要怪我无情。”
官大一级压死人,刘县丞比巡检高三级,巡检岂敢顶撞?只好赔着笑脸说:“大人所言极是,都怪在下管教不严,惹得大人动怒。在下这里给您赔不是了,且到我巡检司衙门一坐,我设酒席为大人压惊。”
刘县丞无缘无故地当街打了巡检夫人,又教训了巡检,此时见巡检不断地认错,也就借坡下驴,说道:“本官有皇命在身,哪里敢耽搁?我还要押送皇木赶路,就不到你衙门去打扰了。”说罢便喝令手下起程。巡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带着弓兵,护送刘县丞出了小镇,然后才赶回家中安慰妻子。
一个官员之妻,竟然在丈夫的辖区受到如此的凌辱,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见到巡检回来,少妇便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了起来,骂得巡检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恼得很。本来嘛!身为官员,手下还有四十名弓兵可以指挥,如今连老婆都保护不了,还有何面目在老婆面前耍威风呢?在外受了刘县丞的气,回家又受老婆的气。巡检越想越生气,但也不好对老婆发火,只好赔着笑脸说:“夫人息怒!这仇我们一定要报,绝不能便宜那个狗县丞!我有个远房亲戚,如今在朝廷里当监察御史,我将此事告诉他,让他弹劾那厮,皇帝定会将他重处!”
巡检好不容易才把夫人安抚得不喊不叫了,便抽身出来,到了自己的衙门,让文书帮助他写了封书信,派心腹弓兵,携带许多土仪,也就是土特产品,送往南京城,交给监察御史王仲和。
进士出身的王仲和,初次为官便当上了监察御史,拥有弹劾百官的权力,如今得知自己的亲戚受人凌辱,又得到许多土仪,岂能袖手旁观?身为御史,弹劾恶官属实,就是政绩;作为亲戚,也不能不管不顾,更何况这亲戚还送来许多礼物。所以王仲和连夜写好弹劾的奏章,次日便交给了皇帝。
此时的刘县丞还不知道有人弹劾自己,依然耀武扬威。巡检此时也一边安慰夫人,一边打探消息,希望王仲和能够为他们夫妇出气。王仲和不负所托,在弹劾的奏章里特别强调刘县丞违反制度,用生牛皮夹铜钱做的鞭子打人,而且出行要地方竭力款待,就是因为巡检没有亲自迎接他,居然将巡检之妻鞭挞,几乎将一个柔弱的妇人打死。朗朗乾坤,莫非王土,岂能容此恶官横行霸道,恳请皇帝将恶官刘县丞治罪。
这时的皇帝便是朱元璋,他敢于用重典治国,严惩贪官污吏,是令行禁止的英主,当然不容许官员欺压百姓,所以当即传令将刘县丞押赴南京,交刑部严加问讯。
锦衣卫的缇骑来到湘阴县捉拿刘县丞时,刘县丞才知道自己鞭打巡检夫人的事被告发了。虽然此时他后悔当时做事有些莽撞,但也没有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因为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刘县丞的这种行为,也只不过是按照斗殴伤人罪二等来量刑,最多也就是笞刑;如果将人殴打致死者,才会被处以杖一百、徒三年,追埋葬银十两。刘县丞并没有将人打死,更何况巡检夫人招摇过市,横行霸道,恬不知耻,惩处她也是维持风化,所以刘县丞心安理得地随同锦衣卫缇骑上路,却没有想到是去黄泉路。
刘县丞哪里知道朱元璋的批示已经将其定性。朱元璋的批示云:
“英,一县丞耳,酷虐乃至于此,独不闻刘宽蒲鞭之事哉?且律载刑具,明有定制,乃弃不用,而残酷如是,是废吾法也,难论常律。”
也就是说,刘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丞,竟然敢使用这样酷虐的手段,连刘宽蒲鞭示辱的典故都不知道。什么是蒲鞭示辱呢?东汉延熹八年(165),刘宽任南阳太守时,手下的小吏及百姓犯有过错,就用蒲草叶当鞭子来责打,使受责打的人感觉到耻辱而已,并不在于使受责打的人受伤。蒲草叶就是生长在水中的菖蒲草叶,叶宽约三厘米,长约二三米,打在人身上,绝对不会受伤。蒲草行刑,蕴含古代“明刑弼教”的精神,即刑罚不是目的,教育才是根本。朱元璋责怪刘县丞不知道“明刑弼教”的大宗旨,还敢违反法律,不使用《大明律》规定的刑具责打人,这不但是一种残酷的行为,更是一种公然违背法律的行为。为了以儆效尤,就不能按照既定的法律来给刘县丞量刑,应该加重处罚。这样便明确了对刘县丞的处置原则,刑部当然不敢违反,所以将刘县丞拟罪为斩首示众。
刘县丞此时还在为自己辩解,讲自己虽然有罪,但也罪不至死,所以恳请刑部官员将自己的申诉禀明皇帝,希望皇帝能够开恩,免他一死。他哪里知道这是皇帝定下来的基调,没有将他凌迟处死,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因为朱元璋认为:“纪纲法度,朝廷所立。人臣非奉君命,不敢擅更。”身为官员怎可公然藐视法律呢?这岂不是知法犯法?所以朱元璋批示道:“究其所以,不得妄张威势,使人畏惧,纵肆奸贪而已,此岂人臣所为?”
既然身为官员,敢于妄张威势,又是纵肆奸贪,就不能轻饶。官员假借权势,残忍地对待百姓,也就不能怪朱元璋残忍地杀戮贪官。官员既然不按照法律规定办事,也就不能怪朱元璋不按照法律规定处置了。就这样,刘县丞被押赴市曹斩首示众。
在朱元璋眼里,那些敢于使用非法刑具殴打伤人者,就是奸贪之官,所以通令全国清查类似的官员。结果,浙江黄岩县县丞余琳、松江府华亭县知县王纪用、陕西白水县知县罗新等人被清查出来,他们分别使用尖刀铁钩、檀木刑杖、生牛皮鞭等《大明律》没有规定的刑具,最终都被斩首示众。为了限制官员使用非法刑具,朱元璋还申明,即便是衙役皂隶等人,如果听从官长的命令使用非法刑具进行刑讯,衙役皂隶等人也要“一体处死”。这正是:
藐法之人思律例,岂知君主在原情。
在朱元璋看来,这些贪官污吏害吾良民多矣!如果不让这些贪官污吏“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就是违反了顺乎天、应乎人的大道。朱元璋认为法律应该根据民情来实施,在需要争取民心的时候,就必须向贪官污吏开刀。朱元璋没有追究刘县丞责打巡检之妻的罪责,就是因为巡检之妻打扮妖娆,招摇过市,有伤风化,由此可见朱元璋处理一般案件的基本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