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御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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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同气不为仇

明永乐元年(1403),常州府武进县富商芮福来到县衙门告状,说强盗昨夜进入他家,杀死妻女,掠去财物,恳请县太爷追回财物,缉拿凶犯,以雪冤仇。按照《大明律》规定,如果是发生强盗案件,县太爷若是不能及时破案,就会被革职,还要戴罪缉拿强盗,故此武进知县不敢怠慢,当即传芮福询问。据供:清晨,他发现自己的妻女被人杀死在阁楼上,应该是昨夜有多名强盗从哥哥的院落翻墙而入,进入女儿云娥的闺房,欲行不轨之事,而云娥的母亲拦阻,结果母女被杀,并且掠去金银细软无数。如今妻女陈尸阁楼,望县太爷早些勘验,捕获真凶。

这个供词语焉不详,芮福并没有亲眼见到强盗,也没有目睹妻女被杀,说强盗从哥哥的院落翻墙而来,也无人证,说金银细软被掠去,却又没有失单,很难判断其真伪,知县只好亲自率领仵作前往勘验。

芮福是中书舍人芮善的弟弟,虽然中书舍人只不过负责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事,为一般文秘人员,但也是七品命官,算是官宦人家,室有余资,芮福的住宅在武进县也堪称豪华。芮福所居住的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与左邻右舍都是一墙之隔,不是独立院落,算是比邻而居。进门之后是影壁,转过影壁之后是一进院,正堂乃是祠堂,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左右厢房乃是奴仆所居,如今,奴仆都站在两旁,有十余人,显示出大家的气派。武进知县仔细查看前院,没有发现强盗破门的痕迹,便进入二进院,二进院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院子是个天井,地上砖石铺砌,建有花池,宽绰明亮。经过询问,武进知县得知芮福夫妇住正房,他们的两个儿子住东西厢房,这里看上去干净整齐,没有强盗进出的痕迹。武进知县来到后院,但见正面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建筑,下面三间,楼上两间,这样显然是为了不违反朝廷规定。因为在那个时候,百姓再有钱,也只能建三个间架的房屋,这里楼上楼下,看上去是三个间架,却暗地里寓意厅堂五间,既有官员的气派,也没有违反朝廷的制度。

房间正对门悬挂字画,画前安放八仙桌,桌上摆放着一些果品,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两边是太师椅,上面铺的坐垫也很整齐。房间西边摆放一张长桌,围绕桌子有四条长凳,应该是一家人用餐之处。桌上杯盘狼藉,似乎早餐还没有用完,就知道云娥母女被杀,故此没有收拾。东边有一木楼梯,上面脚印凌乱,武进知县仔细查看,发现一双脚印带有泥土。众人上楼都脱鞋,唯独此人穿鞋,此人应该与凶案有关。武进知县上了二楼,但见在楼梯边仰面躺着一具尸体,死者是一名妇女,年纪约四十岁,应该是芮福之妻。武进知县喊来仵作勘验,发现妇女身穿的是一般的睡衣,却也齐整,项下有处刀痕,乃是被人割颈而死。武进知县再进入睡房,但见房中有梳妆台及壁柜,靠墙有一流苏床帐,帐帘低垂,隐隐约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武进知县喊来仵作,掀开床帐,发现床上有一具赤裸的无头女尸,从体型及特征来看,死者应该是十五六岁。检验尸体,若身上没有青紫伤痕,也没有受到强暴的痕迹,就可以确定不是奸杀,但不知道凶犯为什么要割去此女的头颅。

武进知县询问芮福,得知被杀者是其妻子徐氏和女儿云娥。当问到母女为何被杀,以及芮福为什么没有与妻子在一起睡的时候,芮福略显惊慌,但很快他又镇静下来。据他供述:昨夜有强盗翻后墙而入,摸上阁楼,试图强暴自己的妻女,因为她们不从,故将她们杀害。至于为什么没有与妻子睡在一起,是因为他近来刚刚纳了一个小妾,妻子便与女儿一起住了。武进知县认为,既然是强盗入院,当有目击者及所失物品的清单。芮福供称所失物品是妻女的首饰及一些金银细软,自己没有看到强盗,但自家的后院与哥哥芮善的住宅相邻,强盗应该是从那边过来的。

武进知县从阁楼下来,来到楼后,见到一座小花园,小花园里堆放着一些山石,种有一些花草。花园的后门是虚掩的,如果有强盗,就应该是从这里出去的。环顾左右,看到东面有座假山,上面建有一亭,亭上“驻春亭”三字清晰可见。打探得知,这是其兄芮善的后花园,原来兄弟是比邻而居,两家仅有一墙之隔。墙只有一人高,修得也比较简陋,可能是兄弟俩仅仅以此为界,并没有防范对方的意思。从墙上看,有翻越爬过的痕迹,靠墙立有一块太湖石,上面被踩得十分光滑,似乎有人经常从这里翻越。再看西侧,与邻院相隔,所筑的墙有一丈多高,墙头长满杂草,没有翻越的痕迹,询问乃知是富商张慕涵家。

武进知县勘验完现场,觉得此案似乎不是强盗明火执仗所为,其中必有隐情,便询问芮福。芮福坚称是强盗所为,并认为强盗是从哥哥的院落过来的,哥哥应该是看到了强盗,但他并没有阻拦强盗,实在令人气愤。

武进知县见芮福攀咬哥哥,也只好提讯芮善,却不想事发当日清晨,芮善离开武进到南京履职。武进知县在提讯西邻张慕涵时,得知芮家兄弟俩原本和睦,后来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妯娌之间发生了争吵,兄弟俩不各自管教妻子,却护着自己的老婆,于是妯娌之间的争吵,变成了兄弟之间的斗殴,两家无法在一起生活了,便在族人的主持下分了家。其东边的院落分给芮善,西边的院落分给芮福,为了明确界线,就在东西院落之间砌起一道矮墙,从此兄弟不再来往。一道矮墙将兄弟隔开,但他们的子女却是一起长大的,童稚无知,常常在一起玩,而他们的母亲却不让他们在一起。孩子们为了避开母亲,就经常翻墙过去,在一起玩耍。本来墙就不高,孩子们再搬来太湖石垫脚,翻越也就很容易。兄弟间原本没有深仇大恨,子女们在一起玩耍也是正常,因此兄弟俩对此事也权当不知,但妯娌俩则不同,她们经常管教孩子,不让他们相互来往,在管教孩子的时候,妯娌俩相互指桑骂槐地咒骂,也是经常的事情。即便如此,当弟弟家遇难的时候,哥哥家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张慕涵与芮福为邻,不可能承认听到或看到强盗杀人,如果听到或看到强盗杀人,不前往救助,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就要承担杖一百的责任,因此只讲芮家兄弟之事,其余一概推脱不知。武进知县没有办法,只好先安抚芮福,让芮福先将尸体安葬,然后自己再行文常州知府,请示是否提讯芮善。

芮善在朝廷任中书舍人,属于京官,按照《大明律》条规定:“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能否提讯,必须奏请皇帝批准,因此常州知府行文刑部,由刑部上奏。此时的永乐帝刚刚从侄子建文帝那里夺取帝位,正好要整治官吏以立威,因此很快批准,由刑部派人,押送芮善前往常州去对质。

常州知府当庭审讯,芮福一口咬定哥哥芮善看见了强盗,不但不喊人捕盗,还在事发的凌晨去了南京,分明就是逃避责任。芮善则以告假期满为由,说自己当日急着赶赴南京,并不知道弟弟家失盗,更不可能看到强盗,更何况他与弟弟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弟弟有难,哥哥没有不出手相助之理。双方争执不休,常州知府也很难辨明是非,只好将兄弟二人关押起来。

常州知府经过审讯与分析,认为兄弟之间因为妯娌不和而反目,其中必有隐情。如今弟弟控告哥哥看到强盗入门,非但不抓捕强盗,反而任凭强盗从自己家经过,翻墙进入弟弟家,抢劫财物,杀死弟弟的妻女,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因此常州知府责怪芮善,却没有想到芮善因为在朝里为官,根本看不上常州知府,还出言不逊。常州知府很是恼火,就认为芮善在事发之日的凌晨,并没有告诉弟弟就匆匆忙忙赶往南京,其中必有隐情,更何况因为前几日妯娌二人争吵,彼此都抓伤了脸,兄弟也为此斗殴,此事邻里都知道。如此推断,芮善与妻子为了报复,买凶杀死弟妹与侄女,也是有可能的。常州知府的推断,无非是要给芮善一个下马威,使其收敛一些,没有想到芮善却声称常州知府官报私仇,定要进京控告。按照《大明律》规定,对官员是不能用刑的,常州知府只好先把芮善关押起来,率先行文刑部,请求赋予刑讯芮善的权力,以便追查真凶。

刑部接到常州知府送来的申文,认为事有疑义,就委派刑部郎中前往常州复核。刑部郎中查阅卷宗,询问了相关的当事人,认为妯娌之间争吵,引起兄弟不和,但也不至于发展成为买凶杀人,常州知府的推断也太武断了。从现场的勘验来看,矮墙翻越痕迹明显,但不是新的痕迹,也不能由此推断强盗就是从矮墙翻越的。武进知县在勘验时,发现后门是虚掩着的,断定强盗是从后门逃逸,也不能保证强盗就是从后门进入。如果要是确定为强盗案件,势必要牵连许多人,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强盗案件如果三个月内不能侦破,所有与此案相关的文武官员都要被革职,如今自己奉命复核此案,若是强盗案件不能破获,自己也要受到处分。从案卷来看,芮福家丢失的首饰及金银细软,又是在后宅,难保不是窃贼偷窃财物,被事主发觉,才杀人灭口的。因此刑部郎中断定是窃贼行窃,但他忽略了芮福女儿云娥的头颅被割一事,如果是窃贼被发觉而杀人灭口,总不会连头颅也带走。

既然刑部郎中断定是窃贼行窃杀人,便命常州知府即刻移文各州县,访缉命案犯人即可,芮善无罪开释,芮家兄弟各自派人与公差一起巡缉,一旦发现凶手,立即告官。

芮家兄弟对于刑部郎中的裁断都不服气,特别是芮善,先是被弟弟诬告,又无缘无故地被常州知府指称买凶杀人,既没有人证,又没有物证,还不能向弟弟解释清楚,如今刑部郎中以窃贼杀人结案,弟弟之仇不能得报,自己也难摆脱干系,芮善如何肯善罢甘休?芮善回到南京,当即将此事告到都察院,说刑部郎中草菅人命,讳盗为窃,致使强盗逍遥法外,也使兄弟不能和睦,恳请都察院追究刑部郎中、常州知府、武进知县等人的责任,还自己以清白。

都察院接到状纸,按例派出御史前往核查。此事牵连官员甚多,一旦翻案势必成为大案要案,不知道要株连多少人,更何况办理这类的案件,即便是能够破案,也不过是一般命案,虽然相关的官员要受到处分,但对御史来说,也仅仅是分内之事,没有什么功绩可言,更何况案件难破。御史与各官共同协商,分析案情,认为芮福告状实际上是两件事,一是强盗杀人劫财,二是诬告哥哥见死不救,纵容凶手从自己家出入。第一件事,如果确定为强盗案件,未免有些不妥,毕竟没有明火执仗,邻里也没有察觉,定为窃贼偷窃财物,事觉后杀人灭口,于道理上是可以讲通的,可以按照刑部郎中的裁断,责令缉拿凶手,待捕获之后,再行处置。第二件事,应该是兄弟不和所致,如果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将兄弟二人无罪开释,兄弟二人都不服气。从出身来看,芮福仅仅是个百姓,更何况他诬告在先。芮善是朝廷七品命官,将此事告到刑部,又告到都察院,不能不给他个交代。所以他们商定,治芮福诬告罪。芮善为了辩解,屡次上控,诬告常州知府与刑部郎中纵放强盗,也是有罪,应该将他革职。由御史将讨论结果上报给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请他定夺。

陈瑛,安徽滁州人,被《明史》列入《奸臣传》,因为“瑛天性残忍,受帝宠任,益务深刻,专以搏击为能”。陈瑛秉承永乐帝的旨意,对建文朝遗臣进行残酷诛杀。史书总是要秉着不能彰显君主之恶的原则,所有罪责都要由臣下来承担。旧时史家不敢指斥永乐帝残酷杀戮建文朝的遗臣,这是为尊者讳,而将秉承永乐帝旨意办案的陈瑛列入《奸臣传》,乃是春秋之笔,通过论定陈瑛为奸臣,进而间接彰显永乐帝的恶政。

陈瑛将此事奏报给永乐帝,认为常州知府与刑部郎中都没有责任,请求将芮善兄弟治罪。永乐帝针对此请求批示云:

兄弟同气,遭罹非命,心切哀愤,理有未察。然今尚未明盗,假令获盗有验,而善固诬执盗则不贷,其释善勿治。

也就是说芮善兄弟家中遭受如此大的灾难,弟弟的妻女被杀,财物被盗,心里悲哀气愤,这是可想而知的,在此时他们很难认真地进行推理。如今虽然还不明白芮福的妻女是否为强盗所劫杀,如果日后捕获到凶手,找到证据,可以确定芮善诬告刑部官员,当然是要严惩不贷,现在无凭无据,也不好治罪,芮家兄弟都无罪开释。有了皇帝的批示,陈瑛也只得将芮家兄弟无罪开释。

一件兄弟争讼的案件,能够得到永乐帝的关注,并且作出如此批示,这是有深刻的历史背景的。那个时候,永乐帝刚刚从侄子那里夺得帝位,不用说有些朝臣心怀不满,就是永乐帝的兄弟也很难心服。在这种情况下,永乐帝处置兄弟争讼案件所把握的尺度,关系甚大。不论是治兄之罪,还是治弟之罪,抑或兄弟全治罪,都会引起自家兄弟的猜疑。因此释放相互不服的兄弟,希望兄弟之间能够和睦相处,特别是在哀愤心切的时候,能够理智地思考,实际上永乐帝是在告诫自己的兄弟:你们不要因为我即位为帝,就心怀怨望,虽然你们现在心里不服,有些怨言,甚至说一些过头的话,但这是因为建文帝之死,让你们感到伤心,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们若是将怨言变成反对我的行动,我定会严惩不贷的。其“理有未察”一语,乃是双关语,要兄弟们明白事理,表明自己是奉天承运的真命天子,不是叔夺侄位的篡逆之人。

根据《明实录》记载芮善案的批示,永乐帝并没有要求彻查此案,仅仅就兄弟之间相互猜忌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其政治寓意远远超过案件本身的意义。无论如何,永乐帝经过四年靖难之役,夺取了帝位,但仍无法高枕无忧。左都御史陈瑛在此时深受重用,以空前的热情去整治建文帝的遗臣,特别热衷于告讦,鼓励官员们互相告讦,但不能涉及他本人及自己的亲信。此案芮善坚称自己冤屈,控告不但牵涉刑部,也关系都察院,所以他要治芮善之罪,却没承想触动了永乐帝的忌讳。朱元璋分封诸子到全国各地镇守,到孙子建文帝即位的时候,各路强藩已经成为王朝的威胁。建文帝采取削藩的政策,没有取得成功,却被藩王打败。永乐帝也不想藩王拥有与王朝相抗衡的能力,所以即位后,一面采取礼遇藩王的办法,一面削废了比较有实力的齐王与谷王,将他们软禁起来,以全亲亲之谊,再削去藩王的护卫,进而使藩王不再拥有与王朝相抗衡的能力。陈瑛虽然擅长揣测永乐帝的心思,但却不知永乐帝特别忌讳谈兄弟相残之事,故有兄弟同气的批示,却没有关注该案具体的情况。这正是:

兄弟不和因利害,案情曲折理难推。

永乐帝赦免了芮善兄弟之罪,且没有指示严查此案,官吏们也就不再关注这件事情了,因此当事人的冤屈还是无从得以申雪。一个惊动了皇帝的案件,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云娥母女究竟为什么被杀?兄弟之间的猜忌到底为什么而起?弟弟为什么一口咬定哥哥知情?兄弟俩到底隐瞒了什么呢?这些都只有等到抓获凶手,才能真相大白。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此案发生的两年以后,有人在镇江府发现了芮福的女儿云娥。一个在案中被人杀死且被砍下头颅的人,为什么能够出现在镇江府呢?

发现云娥的这个人正是芮福的邻居张慕涵。他以贩运杂货为生,经常往来于武进与镇江两地之间,进货出货虽然忙碌,也有闲暇之时,更何况做买卖全凭关系,所以经常与友人出入青楼。这一天,张慕涵听说畅春楼新来了一名雏妓,名叫爱月,便点名要其陪酒弹唱。一见到爱月,张慕涵便觉得她眼熟,越看越觉得像芮福家的女儿云娥,便突然喊出云娥的名字。爱月大惊失色,开始还推脱说不是,后来听张慕涵说她的母亲已经被强盗杀害,父亲与伯伯又对簿公堂,知道自己已经闯下大祸,又因为张慕涵是她家的近邻,知道无法隐瞒,便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原来,云娥无事的时候,经常到自己家的后花园玩耍,从花园可以清晰地看到伯父家的驻春亭。有一天,云娥听见有人弹琴,寻声看去,但见驻春亭内有一男子,年纪也就十七八岁,看上去衣衫齐整,英俊潇洒。云娥此时已经十六岁,正是春情萌发的年纪,不由得心跳不已。她因为好奇,便来到矮墙边,登上太湖石,隔墙张望,但见该男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举止有度,心中好生喜欢,也就挺起身观看。那个男子似乎发现有人看他,便停止了抚琴,举目张望,彼此来了一个四目相对,相互都被对方的美貌惊呆了。云娥毕竟是个姑娘家,被对方看得不好意思,便从太湖石上下来,回到自己的闺房,只觉得心里怦怦地跳,脸也红了起来。云娥心想:“这个男子虽然英俊潇洒,但不知道有无学问,是否定亲,如果有学问而无定亲,便是才貌双全的男子,若能托付终身,也不枉此生。”恰在此时,窗前有紫燕双飞而过,看到紫燕双飞共舞,云娥不由得感叹,便拿起笔来,在自己的红罗帕上题诗一首,名曰《燕双栖》,其中有云:“妆楼爱结同心梦,画阁曾期比翼归。”表达自己对爱的追求,要是如同紫燕一样同飞同栖,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呀。帕上署名待字闺中弱女云娥,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次日,云娥又听到琴声,便来到矮墙张望,趁那个男子不注意,用红罗帕包了一块石头,向亭子掷去,然后跑回闺房。过了许久,没有听到琴声,便又出来观看,但见墙头上有一粉色之物,走过来一看,乃是一个手帕,用石头压着。取来一看,见上面有用隽秀的字体写着一首诗,名曰《思佳人》,其中有云:“青青双泪拭还流,万种幽怀注小楼。”向云娥表达爱慕之情,说如今所有情怀都寄付在闺楼了。署名广陵生员欧阳颖,也是自报家门。

云娥反复阅读诗句,感觉无论是字体,还是诗文,都能够显示出此人的才华。这个男子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家在扬州,又是生员,将来前途无限,天降才子于此,是不是月老为我连姻缘呢?云娥毕竟是大家闺秀,终究不便主动去找欧阳颖,久而久之,听不到琴声便寝食不安,以至于相思成病。云娥的心事瞒不过其贴身侍女爱月,她看到云娥茶饭不思,时常向驻春亭张望,已经明白其心事,便直言询问小姐是不是看上了驻春亭抚琴的男子,云娥便将自己向该男子投诗之事讲出。根据该男子回赠的诗,得知他是扬州生员欧阳颖,对自己也有意,但无法与之相会。爱月认为此事容易,自己甘当红娘,等听到琴声的时候,便翻墙过去询问欧阳颖。

欧阳颖是芮善妻子的外甥,今年是大比之年,准备到南京参加科举考试,便来到姨妈家与表兄弟一起复习功课,闲暇之时抚琴消遣,那日见云娥貌美如花,又见她投来了红罗帕,亦心生爱慕之情,便回诗作答,却不想再也没见云娥在墙边张望。爱月的到来,是个喜讯,他便修书一封,托爱月带去。自此以后,鸿雁传书,彼此爱慕,在爱月的穿针引线下,他们定情于驻春亭。两个人浓情蜜意,当然要谈到婚嫁之事,欧阳颖便托姨妈上门提亲。

姨妈与云娥的母亲因为琐事发生争吵,还导致芮家兄弟大打出手,两家虽然仅有一墙之隔,彼此相见却如仇人一般,如何能够同意欧阳颖与云娥的亲事呢?更何况芮福已经将女儿云娥许配给黄尚书的儿子。提亲无路,相爱难成,更难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欧阳颖与云娥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但彼此情深,难离片刻,就想到了一起私奔。

古人强调交友时应多交益友。要与那些能够讲真话,能够体谅他人,知识渊博的人做朋友,因为他们会成为对自己有益的人。有怪癖脾气的人,个性软弱的人,专门逢迎拍马的人,就是损友,稍有不慎还会被这类人所害。欧阳颖虽然有才能,也称得上知识渊博,但性格软弱,缺乏主见,遇到这种事情,也没有了主意。虽然他想要与自己相爱的人私奔,毕竟于礼不通,十分踌躇,便与自己的同窗好友王慕荆讨论此事。王慕荆非常羡慕欧阳颖能有这样的艳遇,便鼓励他与云娥私奔,并答应为他们安排私奔及今后生活之事。既然有朋友帮忙,欧阳颖便托爱月将私奔之事转述给云娥,此时的云娥正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哪有不听从之理。那日五更天,爱月悄悄地打开后门,将云娥交到欧阳颖手中,然后相互道别,爱月就回阁楼了。

欧阳颖与云娥出门以后,不敢走大路,穿小巷绕道来到城东门,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按照当时的规定,日落关城门,鸡鸣开城门。当鸡鸣三遍,城门打开的时候,两个人便出了城,来到城外的河边,便看见王慕荆划船来迎。于是欧阳颖搀扶云娥上船,准备扬帆远行,从此过上他们向往的幸福生活。只道是风平浪静,顺水安流,岂料横生意外,生出事端来。

当船行至武进城外滆湖空旷无人之处,王慕荆叫欧阳颖前来说话,趁其不备,将他推入湖中,还随手用竹篙击中欧阳颖的头颅,眼睁睁地看着他沉入水中。云娥大惊失色,一面高呼救命,一面问王慕荆这是为何。只见王慕荆狞笑着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们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不瞒你说,自欧阳颖告诉我你与他相爱,给我看了你们往来唱和的诗句、彼此的情书,我就深深地爱上你这个才女了。今日又得见你的容貌,楚楚动人,怎能不让我心生邪念!如今我把欧阳颖杀了,你只能跟随我了。千万别想不开,欧阳颖只不过是文弱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哪像我这样文武双全呢?”

云娥听罢,一面大骂王慕荆无耻,一面往湖中跳,却被王慕荆紧紧抱住。可怜云娥一个柔弱女孩,哪能抵挡住王慕荆的强暴。在渺无人迹的滆湖之中,云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只有恳求王慕荆放她回家。王慕荆岂是怜香惜玉之人,他说:“我纵然放过你,你也不能回家了,要知道我设的是绝后计。”然后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原来,王慕荆从欧阳颖那里看到云娥的诗书,就已经心生醋意,便盘算着要把云娥弄到手。当他知道欧阳颖求婚不成,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却不想芮福已将云娥许配给黄尚书之子,很是恼恨。后来欧阳颖对他讲起要与云娥私奔,但不知是否可行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剖析利弊,反而拍手道好,并且竭力为他们谋划,说自己在镇江有处宅院,可以提供给他们,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你我已经结为异姓兄弟,理当相助,老弟此番私奔,就应该轰轰烈烈,有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样既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可以成为千古佳话,愚兄鼎力相助,将来也是青史留名,虽然不及柳毅传书那样得到龙女为妻,但助人为乐却也会让世人尊敬。”一番话把欧阳颖说得神魂颠倒,感激不尽,自此无话不谈,还将他与云娥之间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慕荆。欧阳颖万万没有想到与自己亲密无间的结拜兄弟,却正盘算着如何抢得美人归,掠得钱财去。

当云娥与欧阳颖约定好私奔日期之后,王慕荆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那天凌晨,王慕荆与欧阳颖从芮善家翻墙过去,王慕荆就伏在假山石后,看到云娥与爱月下了楼,便悄悄过去,潜入楼中,想进去搜寻一些财物,却不想遇到云娥的母亲,一时躲避不及,撞个满怀,他怕云娥母亲喊叫,便捂住其嘴,顺势一刀将她杀死,然后打开箱笼寻找财物,却不想爱月匆匆忙忙地把云娥交到欧阳颖的手中,转身便回楼上,正好遇到了王慕荆,吓得浑身发抖,想喊叫却也发不出声来,被王慕荆一把抓住,按倒在床,举刀杀死。王慕荆将爱月衣服脱去,砍下头颅,其目的是伪造云娥与情郎私奔,情郎杀死云娥的母亲及婢女的假象,将来就可以嫁祸给欧阳颖了。王慕荆本想借助官府之手除掉欧阳颖,但上船以后发现云娥确实貌美,而且他们携带的行李很重,贪念与欲念交织在一起,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云娥得知母亲已经被杀死,更是痛不欲生,如今落在歹人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面对一个有杀母及杀夫之仇的人,云娥如何能够开心呢?即便是畏于淫威,强颜欢笑,也不能心随身愿。看到云娥心如死灰的样子,王慕荆也索然无味,便把云娥卖给了青楼,改名爱月。此时的云娥不是没有死去的勇气,但想到母亲与欧阳颖的大仇未报,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去。那时候妇女不得上公堂,妇女告状必须有男子代替,称为抱告。云娥一直苦苦寻找,希望有人能够把自己的消息告诉父亲及兄弟,如今见到自家的邻居张慕涵,便将事情前后经过讲出,托他转告父亲,寻找凶手,为母报仇,如果大仇能够得报,自己死亦瞑目。

张慕涵得知事情的原委,急忙赶回武进,告知芮福,却没有想到芮福坚称自己的女儿已经被杀死,认为张慕涵所嫖的妓女就是婢女爱月,是爱月勾结匪人杀死云娥母女,还嘱咐张慕涵不要声张。张慕涵好心将此事告诉芮福,却没有想到芮福非但没有感谢,还有怪罪自己之意,因此闷闷不乐。

其实芮福早就看出无头女尸不是云娥,也联想到欧阳颖曾经想提亲之事,而这事与哥哥嫂子有关。他一口咬定强盗是从哥哥的院落里过来,就是提醒哥哥寻找欧阳颖,这样便可以找到自己女儿而查出凶手。家丑不能外扬,若说被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乃是婢女爱月,万一女儿与人私奔之事传扬出来,也就无面目再在武进县居住了,因此芮福坚称自己的女儿被杀死,却隐瞒爱月被杀之事。芮善后来发现欧阳颖与云娥私奔之事,也派人四处寻找,毕竟此事关乎芮家的名誉,更关乎兄弟之间能否和解。后来芮善得知武进城外滆湖中有溺水而死的无名男子,便前往查看,发现正是欧阳颖,但没有发现云娥的踪影。原本想到找到欧阳颖与云娥,了结兄弟间的恩怨,却没有想到欧阳颖被杀,云娥失踪,芮善便怀疑是芮福派人杀了欧阳颖而夺回了女儿。芮福因为女儿不见了,心里也很恼火,又见哥哥诬赖自己买凶杀人,私藏自己的女儿,更是不能容忍,反诬哥哥欲藏家丑而杀人灭口,向哥哥索要女儿。为此兄弟俩争吵几次,都没有凭据,彼此之间的仇恨更深了。

芮福得知女儿消息后,也知道杀人者是王慕荆,毕竟是三条人命,总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此时他想起了哥哥芮善,毕竟是一奶同胞,不能共富贵,总不能不共患难吧!更何况事情关乎芮家的名声,所以厚着脸皮来找哥哥,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芮善得知,也觉得事态严重,这不但关系三条人命,更关系芮家的荣辱,不能等闲视之,所以急忙托人到刑部报案。刑部发文到常州府缉拿凶犯王慕荆,却发现他已经升贡到南京国子监为贡监生。原来王慕荆连害三命,卖了云娥,得了一大笔财物,用这些不义之财上下打点,被武进县学保送到南京国子监,再有两年就可以为官了,想不到东窗事发,官没有当成,却身陷囹圄之中。此时王慕荆对自己连杀三人毫不后悔,却为自己怜香惜玉,没有将云娥一起杀死之事懊恼不已。王慕荆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刑部将之拟为斩刑,秋后处决。

却说芮福得知女儿在镇江,便亲自前往,花了重金将女儿赎出。女儿与人私奔,情人被人杀死,失身于凶犯,且被人卖到妓院的事,早已经在武进县传开了,芮福也无脸再在武进县居住下去,就把房子卖给了邻居张慕涵,到南京租房居住,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云娥则终身未嫁,染病先于父亲而亡。芮家兄弟相互猜疑,让亲者痛而仇者快,使奸人差点逍遥法外,在当时已经成为武进人的笑柄。看到弟弟芮福将房屋卖了,搬出武进,芮善也不愿在武进安身了,他也把房屋卖给了张慕涵,最终与弟弟比邻而居,虽然兄弟和好,但哥哥丢了官,弟弟失了财,只有同病相怜的份了。兄弟避嫌移居,房屋也没卖多少钱,张慕涵因此以低价得到偌大的房产,人们都以为这是他得到的善报。这正是:

兄弟同气闲言少,反目成仇亲者痛。

此案虽然是起于云娥红罗帕传情,欧阳颖酬答,爱月传书,最终他们私定终身,相约私奔,但芮家兄弟不和也是祸之缘起。如果兄弟和睦,能够促成欧阳颖与云娥的喜事,或许不会发生私奔之事。欧阳颖交友不慎,将自己与云娥的私情,毫无保留地告诉王慕荆,丝毫没有防备之心,最终惨遭毒手,死不瞑目。芮福在报官时隐瞒女儿出走的情节,一口咬定强盗是从哥哥的院落过来的,既想遮住家丑,又不怕扬兄弟不和之丑,则可见兄弟本是同根生,一旦反目连陌路人都不如。芮善身为官员,应该配合官府破案,但他因为兄弟不和,也隐瞒案情,没有将欧阳颖之事和盘托出,却与常州知府、刑部郎中争执,使官司一直打到都察院,最终上报给永乐帝。恰巧永乐帝因为以不正当方式夺取帝位,在政权尚不稳固的当时,他不能与兄弟为仇,安抚乃是上策,所以面对兄弟问题,认为兄弟同气,即便出现什么问题,产生什么矛盾,也可以解决。当然了,如果兄弟之间真的出现问题,也不能置之不理,前提是必须有证据。因为证据不足,永乐帝释放芮家兄弟,却没有要求刑部速破此案,一般来说,案件也就不了了之了。

在滆湖发现欧阳颖尸体之后,芮善如果向官府说出实情,循着这个线索,也有可能将真凶绳之以法,但他没有告官。张慕涵将云娥在镇江之事告诉芮福,也告之是王慕荆杀人,芮福最先想到的是家丑不外扬,直到此时,他才想起亲兄弟,要哥哥托人缉获凶手,仍然隐瞒女儿被卖到妓院的事实,乃是欲盖弥彰,更为人所不齿。芮福自己到镇江花钱赎女儿,搬家避嫌,殊不知若是查获妓院买卖良家妇女,官府要查封妓院,而买卖之人也要由官府出面追责,芮福也不必花费大量钱财了。就是因为经过官府,一定是大张旗鼓,一个富家的女儿私奔而被卖到妓院,肯定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在熟人社会里,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很难过。芮家兄弟一方面想遮掩家丑,一方面却不怕兄弟为仇,这与当时人们的认识有关。因为家丑是自家的,一旦张扬,阖家都会被人看不起;兄弟为仇是双方的,一般都会各打五十大板,永乐帝的批示具有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