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的艺术哲学及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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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谢林及其艺术哲学

谢林(F.W.Schelling,1775—1854)是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的一位杰出代表,从康德到黑格尔的重要环节,也是德国浪漫主义美学理论的主要表达者。

谢林在1775年1月27日出生于符腾堡公国的莱昂贝格城,其父是位神学硕士,曾在当地的教会学校执教,后成为符腾堡新教教会的主教。谢林天资聪颖,在少年时代就通晓了拉丁文、希腊文等多种语言,并打破常规在16 岁就进入图宾根神学院学习。在大学里,谢林的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在神学院的宿舍里,谢林与黑格尔和荷尔德林同住一室。这三个人,稍后就在德国的哲学、美学及艺术领域内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黑格尔后来由于建立了恢宏完整的思想体系,而被视为德国古典哲学和美学的集大成者。可是在当时,在图宾根神学院求学时,初露锋芒的是谢林,而不是黑格尔。谢林比黑格尔小5岁,可他却比黑格尔更为突出和引人注目。

谢林在20岁的时候获得了博士学位,此时他就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学者了。从图宾根神学院毕业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当家庭教师。当他陪同自己的两个学生游走于德国的一些城市时,他的心中想的是他的写作计划。他的设想很多,但因旅途匆忙,所以从他的笔下产生的只是一系列生动的、天才的片段。但就是这些天才的片段已足以让年轻的谢林扬名,也让他有了成为一名教授的资格。1798年,年仅23岁的谢林获得了教授的资格,并被耶拿大学聘请去任职。他颇具演说才能,课讲得生动又流畅,吸引了许多的听众,很快就成为德国哲学领域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谢林从1794年还不到20岁的时候就开始著书立说,在其后大约十年的时间里出版了大量著作。耶拿时期是谢林创作活动的顶峰。以施莱格尔兄弟为首的德国浪漫主义者曾经历过对费希特的短暂迷恋,但在认识谢林后,他们把敬仰之情献给了哲学新星谢林。谢林很快就成为德国浪漫派的座上宾。谢林的理论,尤其是其自然哲学思想深深影响了耶拿浪漫派的许多成员。当然,这种影响是相互的,谢林本人的许多观点也同样受到浪漫派的影响。与浪漫派的交往时间虽短,但却大有益处。在1799年至1809年的十年间,谢林不仅完成和发表了他主要的哲学与美学方面的著作,还编辑出版了一些有影响的哲学期刊及评论,把德国的哲学推到康德之后又一新的高潮。

在18世纪末期,法国正展开着如火如荼的政治革命,而在德国,却正经历着一场哲学革命。康德的哲学在当时的德国思想领域占据着统治地位,图宾根神学院的学生们都在阅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还自发组织了研讨小组。谢林也参加了这样的活动,并在17 岁的时候就第一次研读了康德的这部哲学代表作。但当时对谢林产生直接影响的不是哲学权威康德,而是德国古典唯心主义者费希特。费希特原本是康德的绝对仰慕者,他继承了康德唯心论哲学,但却抛弃了康德哲学中的唯物因素——“物自体”,认为“自我”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自我”决定并创造“非我”。谢林开始时比较认同费希特。谢林的哲学就是从费希特出发的。起初,他和费希特站在同一立场上,批判了康德的不可知论,批判了否认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的观点,接受了费希特关于“自我”的学说,把“自我”看作人类知识的最高原则。但谢林在吸收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维柯哲学中的历史主义和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实体概念后,就逐步脱离了费希特的轻视自然、以“自我”为中心的绝对主观唯心论。谢林反对费希特对“自我”与“非我”的区分,认为它们不存在谁派生谁的问题,两者都是在世界的本原“绝对”这一不自觉的精神力量作用下,形成没有任何差别的“同一”。于是,主体与客体、自然与精神都是一回事,自然就是可见的精神,精神就是不可见的自然。以此思想为核心,谢林建立了自己的“同一哲学”。

谢林的“同一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其1800年离开耶拿前出版的著作《先验唯心论体系》中。“同一哲学”作为一个体系,包含自然哲学和先验哲学两个部分。在谢林看来,自然哲学与先验哲学都是基本的哲学科学,其差异主要在于:自然哲学主要探索从自然界走向精神的途径,而作为自然哲学对立物的先验哲学,则从主观的精神原则第一性出发以达到客观。对费希特来说,“自我”就是一切。而谢林则力图超越之。谢林认为自己找到了把自然哲学与先验哲学、自然界与精神结合在一起的好方法,那就是把精神与自然界视为同一的。也就是说,作为出发点的既不是思维,也不是存在,而是两者同时一起作为出发点,这就是“绝对同一”。它既是所有存在物的本原,还是思考自然、社会、艺术和宗教等问题的前提和依据。作为同一哲学体系的开端和终端的“绝对同一”(即宇宙或上帝),是不能用现实的人的思维来把握的。也就是说不能用概念去理解,因为它不是知识的对象,而是行动中所假定的信仰的对象,只能加以直观。在谢林的体系中,哲学和艺术是同源的,都是建筑在创造力的基础上的,区别仅在于创造力发挥的方向不同,而艺术被置于更高位次,因为艺术超越哲学完美地揭示了绝对同一性。

谢林一生中写了大量的著作,其中涉及美学的多为其早期的作品,包括《先验唯心论体系》(1800)、《论造型艺术对自然的关系》(1807)和谢林去世后由其子整理出版的《艺术哲学》。

谢林的美学谈“审美”部分不多,主要是关于“艺术的哲学”。关于艺术哲学,有学者认为谢林是“第一个论述这个题目的人”[1]。在谢林之后,取名“艺术哲学”的论著数不胜数,但谢林牌号的“艺术哲学”始终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姿态。在《艺术哲学》伊始,谢林就说明他将采用“构拟”法规定艺术在宇宙中的位置。在谢林看来,艺术是绝对观念、宇宙精神的完善形态,主观与客观、精神与自然、必然与自由等均在艺术中得到统一。艺术是绝对的自我直观。所以哲学与艺术并不是历史长河中两条孤立的支流,它们是同源的,是以不同方式表现同一主题。相较于哲学,艺术更适宜把握不可区分的原始本体“绝对”。

谢林的艺术哲学不仅明确了艺术的本质、地位与独特功能,还从艺术与自然、艺术与科学、艺术与手工艺品等方面探讨了艺术的特征。而他关于天才与艺术创造及神话的论述,得到了后世学界和思想界的较多关注。在谢林的艺术哲学中,艺术是作为天才的发明而存在的。艺术活动是天才的创造,只有通过无意识与有意识相结合才能存在和拥有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自由与必然的结合产生了艺术品。艺术作为纯洁的超功利性的、想象的或创造性的精神活动,能与一种窒息着心灵世界的外在环境相抗衡。艺术品也成为独立于人的现实生活之外的、本身能够表达真理的美的化身。

谢林“同一哲学”的核心,是将物(自然、物质)与心(精神、意识)看成是同一的,两者结合形成的“绝对同一”是世界的本原,万物的始基。艺术创作如绘画、雕刻、音乐、建筑艺术、诗歌、戏剧、悲剧、喜剧等,也都是心与物二者的有机统一。立足于上述基点,谢林不仅从历史上论述了一般艺术的形式、发展、特征、根本规律,还完整地建构了他的艺术体系。谢林首先把各门艺术进行分类:音乐、绘画、雕塑及建筑,是谢林所认定的现实序列;诗歌等语言艺术,则被归之于理念序列。随后,谢林又不吝笔墨,对各艺术形态的具体特性作了翔实的阐述。从音乐开始,分别论及绘画、雕塑、建筑艺术等造型艺术,然后是语言艺术,从抒情诗到叙事诗,又从戏剧分别论及悲剧与喜剧。谢林对艺术的种种形态特征和艺术规律作了精辟且经典的论述,并论及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荷马、维吉尔、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卡尔德隆、歌德等众多欧洲诗人和作家,以及菲迪拉、提香、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等视觉艺术大师,并且细致分析了他们各自的作品。

谢林的《艺术哲学》内容丰富,结构严谨。该书利用哲学的方法,从哲学的角度去探讨艺术。从总体到一般再到特殊,既明确了艺术哲学的科学属性、艺术的本质与功能,又阐明了其建构艺术系统的方法,还对种种艺术作了细致且精辟的论述。“艺术与美从来没有被如此系统地阐释过,以前也从来没有一位哲学家像谢林那样精通艺术并深入到特殊的艺术形式细节中——如音乐、绘画、造型艺术、诗的类型——以及整个艺术史,而且几乎不可能有一位哲学家像谢林那样通晓西方的艺术作品。”[2] 谢林的《艺术哲学》在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谢林的艺术哲学理论被视为当时兴起的浪漫主义艺术理论的最佳概括。他本人也被视为耶拿浪漫派的领袖人物。而黑格尔,也应该是谢林艺术哲学理论的获益者。黑格尔不仅继承了谢林的历史观和辩证法思想,而且他的许多美学思想都直接溯源于谢林。另外,谢林思想中的浪漫气质、独特情绪和对传统精神的反叛又深深影响了西方现代非理性人本主义美学。而谢林拒绝哲学与艺术之争,认为诗与思都是揭示真理的途径,并把艺术置于一切知识和哲学之上,又明显启发了海德格尔、阿多诺等20世纪西方哲学家的思路。正是在谢林艺术哲学思想的启发下,现代西方哲学家视艺术高于一切,努力探索和彰显艺术的社会价值与功能,开创了艺术哲学的一个新维度,推动并真正完成了西方哲学与美学的现代转向。

在德国古典美学和整个西方美学史上,谢林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应该说,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发展是连贯的、合乎逻辑的、必然的,而谢林正是上承康德、费希特,下启黑格尔的一个重要的、必不可少的环节。因此,梳理和研究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对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德国古典美学发展的内在规律是大有裨益的。另外,德国古典与现代美学是我国现、当代美学建设的重要理论资源,谢林的艺术哲学沟通古典与现代,对此进行深入的研究,既有利于我们把握西方艺术哲学发展的连贯性,对建设中国当代美学也不无启示意义。可长期以来,中外学界都未能给予谢林以足够的重视。

至目前为止,中国学界对谢林哲学美学思想的关注并不算多。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被认为是国内出现较早较具权威和影响力的西方美学史著作,但却对谢林只字未提。蒋孔阳先生在《德国古典美学》中也只是极其简略地介绍了谢林的某些美学思想。汝信先生在《西方美学史论丛续编》中倒是对谢林的“艺术哲学”给予了比较详细的论述,且不乏深刻之见,但囿于时代,明显有将其哲学、美学思想与政治意识形态过度联系在一起的倾向,导致在评价和总体定位上有所偏颇。另外翻阅近几十年来的“人大复印资料”,在与“外国哲学”和“美学”相关的资料中,研究谢林哲学思想的并不算多,而专题研究谢林艺术哲学的,更是寥寥无几。足见国内学界对谢林的忽视。在西方,较之于德国古典哲学美学的另外几位大家,如康德、席勒、黑格尔等,谢林也是最不为人所重视的。在西方颇具权威的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只以一句话对谢林一带而过,且持否定态度。鲍桑葵在其著述《美学史》中只是就谢林承上启下的地位给予说明,但并没有对谢林具体的美学思想展开论述,而将大量笔墨放在康德和黑格尔上。尤其让笔者印象深刻的是,翻阅美国学者 Tiger C.Roholt主编的《艺术哲学核心术语》(Key Terms in Philosophy of Art)一书,在主要思想家和关键术语部分,竟然丝毫没有提及谢林这位西方艺术哲学的首创者及其《艺术哲学》,这真是叫人忍不住要替谢林鸣不平了。

有人说谢林的思想是不合时宜的。但历史的距离能使眼光变得敏锐。在西方,谢林那看上去好像已被彻底遗忘并仅具有历史意义的哲学和美学,今天,却正经历着一种独特的复兴过程。另有人指出谢林是一个“隐姓埋名的现代人”[3]:说他是“现代人”,意指他的思想颇具现代性;说他“隐姓埋名”,则是指一直以来人们对他重视得不够。由此可见,西方学界已渐渐认识到谢林思想的现代价值,并开始去挖掘之。

谢林的思想在沉寂多年后,能够在西方学界获得关注和复兴,恐怕得感谢海德格尔的相关论述。海德格尔不仅在1936年与1941年两度就谢林的“自由论”(即谢林的《对人的自由的本质所做的哲学研究》)进行讲演,还在1971年专门发表了一个以此为研究对象的讲稿。在讲演与讲稿中,海德格尔都对谢林及其哲学给予了很大的认可与极高的评价。因为海德格尔在西方当代哲学中的影响力,他对谢林及其思想的至高评价,成为谢林思想复兴中的一个强音。谢林的思想能够再次成为学界研究和争论的目标,虽得益于海德格尔的推崇,但谢林思想的真正复兴,还是得力于海德格尔的学生及后继者们的推动。比如舒尔茨、霍斯特·富尔曼斯等人关于谢林后期哲学思想的争论,直接引发了德语学界对谢林思想的重新关注。但不得不指出的是,不论是在谢林研究最丰富的德国,还是在英法美等国,西方学术界对谢林的专题研究并不算多。而专题研究谢林的艺术哲学的,还是屈指可数。

与西方学界相应,国内的一些学者也开始将视线放在久已被忽视的谢林身上,且致力于去探索谢林思想中的积极方面。如复旦大学邓安庆教授、原工作于黑龙江大学的张政文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张旭教授和北京大学先刚老师等。上述研究者都认为谢林是一个真正的现代思想家,值得当代人给予更多的关注。但他们并没有去详细论述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到目前为止,国内专题研究谢林美学或艺术哲学的著作也是屈指可数。北京师范大学杨俊杰博士的《艺术的危机与神话:谢林艺术哲学探微》,是国内较早问世的一本专题研究谢林艺术哲学的著述。但本书只讨论了艺术与哲学的关系及神话,对谢林其他艺术哲学思想涉及不多。华东师范大学翟灿博士的《艺术与神话:谢林的两大艺术哲学切入点》是其留学德国多年后的结晶。该书以艺术和神话为切入点,集中研究了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中的艺术工具命题和《艺术哲学》中的哲学神话学。认为谢林在反思的体系内,不仅处理了艺术与作为知识体系的哲学的关系难题,且对艺术与哲学之间的关系提供了独特的思考。

作为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史上具有承上启下作用的一位关键人物,谢林在德国哲学与美学史中的地位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常常只是被学界视为康德与黑格尔之间的一个环节而已,这样的定位与评价显然贬低了谢林在西方哲学中的功绩与作用,导致他的哲学及美学思想一直未曾获得客观的评价与认识。事实上,如果没有对谢林的哲学进行有效的探究与了解,就难以深入到德国古典哲学的内部,也很难全面且准确地理解和把握黑格尔哲学,乃至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的精髓。所以,学界亟须加强对谢林作品的译介与研究工作。

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是其哲学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但目前专题研究这个领域的人仍是很少。所以这一领域需要更多的人来关注和研究。鉴于此,该项目选择以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为题,研究目标有三:一是较为全面地梳理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二是通过比较研究明确谢林艺术哲学的历史传承和现代意义;三是探析谢林思想在德国美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及其在中国的接受与影响。

本书系统全面地梳理了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这在学界还是首次。这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在梳理的过程中,本书还比较分析了国内学界对谢林艺术哲学中若干问题所持有的观点,提出我们自己的见解,这显然也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对话”。谢林的艺术哲学是其“同一哲学”的核心,通过对其艺术哲学思想的解读与阐释,无疑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与深化读者对于谢林“同一哲学”的理解与认识,并启发其他研究者对于谢林哲学思想的进一步思考。另外,相较于康德和黑格尔,谢林思想在国内的研究是比较薄弱的,评价也不高。希冀通过我们对谢林艺术哲学思想的梳理和评价,能够重新为谢林定位,以证明谢林的思想在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中,乃至在整个西方艺术哲学史上,都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不可或缺的。


[1][俄]古留加:《谢林传》,贾泽林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99页。

[2][德]曼弗雷德·弗兰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聂军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页。

[3][俄]古留加:《谢林传》,贾泽林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