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浅境
说到文微明的艺术(包括他的书、画、诗),人们常常会有一个“浅”的印象。明代中后别以来很多人谈到这一点。沈周的画有浅的特点,而沈周的这位弟子在“浅”上比他表现更突出。
王世贞论衡山诗时说:“大抵欲明诗如老病维摩不能起坐,颇人玄言。又如衣素女子,洁白掩映,情致亲人,第亡丈夫气耳。”[1]又说:“文微仲如仕女淡妆,维摩坐语﹔又如小阁疏窗,位置都雅,而眼境易穷。”[2]明代顾起纶《国雅品》历说明代诸家诗,他评衡山,有“从实境中出,特调稍纤弱”之论。衡山自己也承认,他的诗较诸时贤,自以为浅。据他的挚友何良俊记载:“衡山尝对余言:‘我少年学诗,从陆放翁入门,故格调卑弱,不若诸君皆唐声也。’此衡山自谦耳。”[3]
撰此文时,我阅读了衡山存世书画和文献,结合古今论者的评价,我也认为,衡山艺术之特点的确可用“浅”来概括。但这个“浅”又不可简单解为浅疏无味。就衡山整个艺术来说,他失之在浅,得之也在浅。衡山的“浅”与其说是他的缺点,倒不如说是他的特色。
如1524年在北京的衡山,厌倦宫廷的恶斗,想念家乡,因作《燕山春色图》轴(图2),此图充满了眷恋,题诗说:“燕山二月已春酣,宫柳罪烟水映蓝。屋角疏花红自好,相看终不是江南。”虽很浅显,但却有意味。1526年,他经过无数挣扎,终于要离开北京,骑在马上,告别朋友,他口占一首:“白发萧疏老秘书,倦游零落病相如。三年虚索长安米,一日归乘下泽车。坐对西山朝气爽,梦回东辟夜窗虚。玉兰堂下秋风早,幽竹黄花不负予。”[4]发自真性,这样的浅真是令人不能小视。
图2 文徵明 燕山春名图轴 纸本设色 147.2cm×57.1cm 1524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夫之也谈到衡山诗的浅,他说:“浩然山人之雄长,时有秀句,而轻飘短味,不得与高、岑、王、储齿。近世文微仲轻秀,与相颉颃,而思致密赡,骎骎度其前。”[5]在他看来,衡山竟然胜过孟浩然,他所说的“思致密赡”,我读衡山诗也有这感受。王世贞对衡山的“浅”也非一味贬斥,他说衡山诗“畅利而之深沉”,他所谓“老病维摩不能起坐,颇入玄言”,也暗示浅中有味。这与李日华说衡山诗“养邃蓄深”[6]很相似。朱彝尊谈到少时读衡山“杨柳阴阴十亩塘,昔人曾此咏沧浪。春风依旧吹芳杜,陈迹无多半夕阳。积雨经时荒渚断,跳鱼一聚晚风凉。渺然诗思江湖近,便欲相携上野航”[7],至晚年而不忘,认为衡山诗浅中有味。
对于衡山的书法,时论也有过于单薄的看法。董其昌论衡山书法,说他用笔尖利,缺少内蕴。看衡山之楷行,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一毛病。然衡山之书却又独具风味。清代大书家梁曾谈过自己的感受:“吾向最不服文衡山字,以其太单也。近来作草书,颇觉有得。及观衡山草书,其蕴藉体度,殊不可及,夫然后叹古人之诚难能也!”[8]他在单薄中发现了蕴藉。
衡山之画,一如其诗、书,“浅”也是其特色。我甚至觉得,他于文人画之贡献,几乎可与诗之有渊明相比。他的画,将平淡的美学趣味、活泼的生命精神发挥到极致。尤其是他晚年的画,正似维摩玄语,颇有深致。他的很多画是淡淡的月、浅浅的雾、细细的路、轻轻的叶,无大的飘荡和起伏。他以平和的心境、平凡的生活、平等的智慧,创作独特的艺术境界。他的漫长一生不是没有颠簸沉浮,他以浅浅之笔,都将此付与淡月轻风。衡山绘画境界与其生活趣味是合一的,可以“清浅如许”一语来作评。
其实,“浅”本来就是文人艺术追求的境界。将“浅”作为一种审美理想,陶潜肇其端,唐代王、孟承其流,白居易将其推上文人艺术追求的崇高地位。陶诗的美,在平淡天真。平淡,其实就是“浅”境。他的“浅”,当然不是浅陋、浅薄,他要以“浅”,躲避那些外在的“宏大叙述”,回归自已的生命真实。陶渊明推崇“寒华徒自荣”的境界,正如一朵在凄冷、萧瑟气氛中独自开放的花,自开自落,不慕荣名,自有其“荣”,自有生命的充盈圆融。所谓“徒”者,徒然面无所寻取,不藏机心,自然而然。所谓山空花自落,林静鸟还飞。他常用素、常两概念表现他的浅浅怀抱[9],所谓素、常,就是以淡然如水的心对待世界。王维对渊明之“浅”别有心会,他有诗云:“清川与悠悠,空林对偃塞。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徒然万虑多,澹尔太虚缅。一知与物平,自顾为人浅。”[10]此中一句“自顾为人浅”,大得陶意。他之所谓浅者,近也,当下所见所历,在直接体验中,荡起心灵轻漪,这是一种浅近的“真实”。从陶渊明到王维乃至后来的白居易、苏轼,多崇平淡浅近。带来了中国艺术风气的转向。
衡山绘画所承续的正是这文人艺术的正脉。“细读”他的作品,浅近的描述,清晰的交代,不耍花招,不弄伎俩,从容呈现,心意如初夏的南风拂过画面,虽是平常形式,却有深蕴藏焉。看他的《仿米氏云山图》卷(图3),“浅”中有味。画作于他六十六岁时,虽然发脉二米,然模糊漫漶的米家山,在此变成了“清浅如许”的节律,淡云缥缈,河山清绝,村落俨然,清晰而浅近的氛围,令人印象深刻,意味幽永,一览而为其亲切、幽眇的境界所吸引。
图3 文徵明 仿米氏云山图卷 纸本墨笔 24.8cm×602cm 1535年 故宫博物院藏
衡山的画,不同于黄公望的庄严、倪瓒的幽冷,充满了温情和快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一帧《玉兰图》卷(图4),是他八十岁时的作品,极精致优雅。题云:“嘉靖己酉三月,庭中玉兰试花,芬馥可爱,戏笔写此。”轻松的格调,绰约的风姿,几乎要溢出画面,几百年后看此画,仍然能感受到他当时画此画时心中的欢喜和怡然。他为玉兰留影,也为自己的心留影。此画亦有黄公望《快雪时晴图》的风味。
图4 文徵明 玉兰图卷 纸本设色 27.9cm×133cm 1549年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吴门画派有深刻的儒学因缘,他们的笔下充满对世界的爱意,石田的一只小鸡,衡山的一朵素花,白阳的几片绿叶,都洋溢着对天下生灵的无限温情。吴门中人融汇宋画之高严境界、元画之纯粹精神,创造出爱的温情图景。王夫之读《诗经》中的《草虫》诗说道:“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11]他认为《诗经》中包含着与天地中一切对象的同情之意,一只草虫也是同情之对象,也可作为大道之象征。以沈、文为代表的吴门画派所要摄取的正是这样的精神。
衡山的“浅”,深受文人艺术的智慧滋育,也与他温温恭人的性格有关,与他不慕繁华、老于林下的人生道路有关。衡山以“浅”之风格为我们揭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应将他的画视为禅宗“平常心即道”哲学在艺术中的落实,将其视为心学“于静心中体出端倪”哲学在艺术中的落实。他的画深深植根于中国的艺术传统,又带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色,集中体现了吴门画派亲近、平易、和融、平淡的风格。他继承了沈周的风格,将吴门画派这一特点推入新的境界,其影响远远超出于绘画领域。由衡山绘画的“浅”,可以帮助我们思考中国文人画发展中的一些新问题。
注释:
[1]《明诗评》卷三。
[2]《艺苑卮言》卷五。
[3]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
[4]蒋一葵《尧山堂外纪》餐九十七。
[5]《姜斋诗画》卷下。
[6]《六研斋二笔》卷一。
[7]见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六,乾隆刻本。
[8]梁《承晋斋积闻录》,洪丕谟点校,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第91页。
[9]如“居常待笑尽,曲肱岂伤冲”(《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二十首》之十五〕;“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二首》之一):“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等等。
[10]《戏赠张五弟凐三首》之一,陈铁民校注《王维集》,中华书局,1997年,第198页。
[11]王夫之《诗广传》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