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伍拾柒』持控矢诫覆车绝举
归内城之时至傍晚,更衣再入宫城则已入夜。
太极宫,千门殿内棂窗尽数阔敞,外檐下宫灯倾斜窗牖为片片菱影,齐列于殿内地砖。
凭几切割影痕处,霜白银纹直裾袍的戌削帝王跽坐于案侧饮茶,瞳珠碧如翡翠,广袖流云。
对座美人衣紫袍跽坐品香,举落横陈威仪。
苏栩将茶盏停置,望向对座。
“女卿要赠于朕的年礼,为何物?”
楚令昭未答,扶袖悠悠揭开博山炉的盖子,搁于炉旁,继而将手畔未碰的茶盏捻起,抬手将盏内茶水尽数浇在燃烧着的篆香之上。
待四周香雾稍稍散去,两名重甲将放置巨弓的兰锜抬入殿。
见此弓,苏栩面容僵硬。
这是谢家于秋狝时送来的那张暗含讽意的弓,造工精良的厚重巨弓,材质弓形无不考究,然……
他力不足将此弓拉开。
苏栩起身走到兰锜前,垂手抚过那张弓,“女卿将谢氏暗谑朕之物取来,是为再羞辱于朕?”
“陛下身骨多病多难,臣女今夜助陛下执此弓。”
楚令昭起身来到苏栩身畔,握住苏栩触弓的手,压着他之手紧指于重握处,将弓拿起,于窗边举对殿外远处。
苏栩背靠于她身前,另一只手亦被她握起,引于弓弦上。
七尺九寸,她已比苏栩身量更高。
殿室内宫人目光皆投于窗前,但见这风姿凛绝的紫袍美人控制着帝王之手,不紧不慢地搭上箭矢,毫不费力将那张厚重巨弓长弦拉开,窗外檐下宫灯灯笼缀饰的缨络随风飘扬,天际薄云游掠,弓箭直指向殿外远处无光之地。
“陛下做得很好。”
耳畔是身后紫袍美人的赞许轻音,被支配着肢体,苏栩眺望远处无光的方位,不知为何突感心慌。
楚令昭扣着苏栩手指松弦,箭矢离弦破空远刺,箭随弦而出之瞬,远处宫灯乍亮,照出景象。
苏栩瞳孔骤然放大,已然来不及阻止。
箭矢割断玄铁架上的悬绳,铁锥直直坠落,自下方人头颅额际刺入。
太子被束缚于玄铁架下,半仰头正对苏栩眼目,被铁锥直刺头颅,顷刻毙命。
苏栩见到了一瞬尚存性命的太子,却不得不看着无可阻止的已离弦的箭矢顷刻夺去太子性命。
身后紫袍人从无失手的精绝射术,亦将太子引向注定的死亡。
殿内气氛如坠冰窖,周围侍立的宫人连忙俯身叩跪。
重甲与旁候几名女官则微垂眼目,神态仍然稳重,无质疑,无讶异。
楚令昭松开苏栩。
被身后人放开掌控,苏栩跌伏于地,只觉方才触弓箭的指尖无比炙热滚烫,人指连心,犹如烈火烧灼肺腑,剧痛狰狞。
苏栩眼皮掀起,紧盯向侧手放置弓回兰锜的楚令昭。
“你与祝陟,从容貌到秉性,当真相似至极!”
祝陟,为南朝楚皇名讳。
二十年前那场公海盛会,三国君主携臣使亲赴,华序曾赴会的臣使今或致仕远归祖地或身故,已再无臣僚同见过楚令昭与南朝君主,今华序仅剩一位同见过二人容貌,正是二十年前亲赴盛会的苏栩。
楚令昭神态疏淡,看过那卷共像后,对苏栩的知情便已有数,她放置长弓的动作仍纾缓。
见她情绪并无波澜,苏栩攥压委地的衣袖,明白祝楚昔暗联姻之事,此殿室内已不再是己身独知。
那便惟有用另一张牌。
“……你便不怕昔匿你于潇宫的好姑母在地下怨恨于你?”苏栩言语平静,却更近乎压抑着激荡。
薄纱撕裂,晦隐挑明。
楚令昭抬手召来左右候者,女官呈来一杆黑漆银牡丹纹长烟斗,点燃填料后奉于美人指上。
片刻缠绵云雾,暗涌的戾气稍得压抑,楚令昭眸中笑意平稳,殷红如血的薄唇妖冶弯起,“关于潇宫旧隐,知道多久了?”
她极少碰烟,苏栩知己身终于激到这贯来疏淡从容之人,语内浮起报复烈意,“从始至终!你诛杀萧晗的亲子,为的是冤冤相报?”
苏栩扯出矮案暗格处的一只锦匣砸开,满地凌声散乱,他捻起匣中散出的根根细长巫针,仰头阴狠而望。
楚令昭面上闪过星点迷离。
“冤冤相报……此为我惜爱姑母之行,姑母怎会怨我?”她语内偏执之意难掩。
雪烟微溢。
楚令昭逆立于凭阑前,托着烟杆轻倚栏杆,恍惚中,陷入某些久远的往事。
滴墨入清水,丝缕晕散游弋。
【落笔于无光处之秘辛】
【楚令昭卷·壹】
那是一段盛绽黑荼靡的岁月。
粗略算来应共有幼岁十年,我都在秦厦之人身边,前九年伴我者为秦厦郡主萧晗,那时她已是华序皇后,将我藏于华序皇宫内,潇华宫深处的匿惘殿。
行步于巍巍殿阙,叠檐楼台,她言,因果深处,有人予我“令昭”为名,以“楚”为氏,我应唤她为姑母,却再未告知我更多。
即便为华序深宫,但潇华宫外,依旧有秦人守卫,我困拘于内,见她较太子更常,知她更胜于与她联姻的君主。
潇华宫上下宫人待我十分敬重,却无一人与我言语,九年间,自会言语起,我便仅能与姑母交谈。
身为秦厦之人,姑母痴迷于荒原远古部落的巫蛊之术,可身在华序,她珍携的巫针、蛊物全然无处试用,沉寂许久,她将目光投向我。
我本不愿,可是……她说,她爱我。
真好。
宫室眈眈,烧灼肺腑的蛊毒在肌肤上腐蚀,遍体可怖伤口上游弋着色彩斑澜的蛊虫,一根根锋利的巫针刺入双目,我不明恐惧为何物,惟有无尽迷惘。
双目无法视物、两耳无法听声、嗅觉消失、味觉消失、连疼痛亦难以感知……
每当我以为她要杀我之时,她却又将我医好,心中迷惘与恨怨,皆瞬间散去。
她医好了我,她爱我。
待肌肤因秘药而愈合至无瑕,新一轮与巫蛊的牵扯便又开始。
我总是厌恶晦涩巫事的,但惟有如此,姑母才会与我言语,巫蛊断断续续的折磨间隙,她授我良多,从万年史卷,从党争厮杀,从为君为政,从秦塞衰草与南朝新芽……到何方?到我因试蛊而再一次眼难辨物、耳难识声。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
凌虐与反复折磨,爱惜与倾囊相授。
矛盾而契合,分裂又统一。
匿惘殿,藏匿迷惘……
自幼岁便游走的这道名为困惑的闭锁宫阙中,姑母不断处死与我交谈的宫人,即便是偶然半片词句,即便是我先启言。她只允己身在我耳畔言语,她仍与我诉说爱字,姑母怎会欺骗我?她爱我至深。
在不知第几次漫长的失明失声过后,眼目再感光见物,我看到寿詙亲手勒杀姑母。
寿詙瞥见我,他告知,姑母亲自点燃宫殿,借大火逃离皇宫,如今不知踪迹。他彼时恰在华序皇都,念及姑母曾作为秦厦郡主,便出于情谊将我带走。
一派胡言。
他将姑母焚骨毁迹,将我自华序宫廷一路带往秦厦西京。
我应是悲伤至极的,我已忘记我离宫时的景象,我只记得,后殿那株黑荼靡花若烧掉实在可惜,请寿詙将姑母尸身拖去前殿烧,后殿给那株荼靡留一分情面。
我知那株黑荼靡终有凋零之日,如同逝水般的往事种种,但我总愿将转身离去时,它仍带生机,即便仅是最后一眼。
于西京那一年,秦帝将沉眠,正值两秦或分境诸事引得风声鹤唳,寿詙作为秦帝心腹,于秦厦朝堂位及太师。
太师府内,寿詙以我为宾,颇为礼遇,我知他有目的,但无妨,我亦有诉求。
巫蛊阴霾似已散去,可怪异却初显。
在一次伴随寿詙巡察甲兵时,望着几名秦军间的搏杀,晦暗的执迷似乎在脑海中游走开来,那份执迷与巫蛊腐蚀肌肤时的强烈之感近似,只是巫蛊是压抑的痛苦,而那份执迷,是翻涌的欲望。
几近嗜杀。
难以收敛的戾气逐渐弥漫,在那双被巫针反复刺入反复失明再医治如常的眼眸之中。
缠绕多年的阴霾,如今开始张牙舞爪。
该如何?寻遍方法,也仅有极端的寒水能抑制一二,那便将沐浴的温汤皆换成冰泉罢。
身已然被困拘多年,不能再让心被嗜杀的暗念囚禁……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黑色的荼靡,仿佛世间从未存在过那般色泽的荼靡花。
【秘辛壹完·暂笔待续】
满殿宫侍尚跪伏在地,深深埋首不出半点声响。
从久远的记忆之中抽离,额角痛似欲裂,楚令昭托着长烟杆挪离身前,浅淡白烟自殷唇缭面,昏朦中,只一双凤目点漆瞳冷锐杳窱。
她敛容睨过跌摔在地的苏栩,苏栩霜色袍裾委地如月华铺陈,其上皎皎银纹随烛火烨漾。
楚令昭单膝蹲下,冷白修长的细指捏住苏栩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帝王面容清隽,珠泪淌落盈莹。
“陛下又哭……”
言语稍止,身形靠近苏栩遮住光线,寂寥殿室内,她影如樊笼,捏着苏栩下巴的手倏然下滑,牢牢扼住身前帝王的脖颈,“苏栩,别挑战我的耐心。”
她另一只手所擎的烟杆之中仍在慢燃。
苏栩被扼着咽喉,轻烟闯入鼻息,气滞不匀,眼底却有鸷恨乍显,目眦因泪而添猩红,低声质问:“你何不直接杀了朕?”
“陛下宁愿做寿詙的代理人也要挣扎于世族方圆,事泄以死质问,早却何不自戕?”楚令昭瞳色幽深。
自楚令昭遣人送巫蛊之物至苏栩寝殿之时,这台面君臣便已对暗河邪祸的幕后黑手是谁,心照不宣。
楚令昭知苏栩为黑手,苏栩知她已知。
弱君欲抗众强臣,十数载前便埋下不安祸根,后又不惜带着国朝一同受倾覆之险与外势寿詙合谋,决绝,亦为绝望至极。
楚令昭无法确定十数载前,楚相是否有察觉这位君主不安的暗行,但总归上一代朝党未曾阻止祸藤野蛮生长。
总是在解决历任先代遗留积压的问题,十步一暗刃,楚令昭额角欲裂之感更鲜明,沉言冰寒,“人难无过,人君亦然,但覆车同毁之举,陛下却犯了我不能容忍之错。”
苏栩沉默压下眼目。
他如愿刺到了她的心绪,但同样意味着代价。
楚令昭掐扼苏栩脖颈的力道愈重,直到苏栩受不住,软着身子抬起手连碰她的垂袖。
苏栩喉间溢出破碎的颤声,算是求饶。
楚令昭哂笑轻下力道,于已泪散难止的帝王脸颊之侧慢言成句,“陛下惜身,我亦无意陛下崩逝,只是苏姓皇脉宗室……日后陛下每行差踏错一次,我便请陛下亲刃一后嗣,为御馔至陛下多餐用尽。”
美人声量压抑如鬼语,萦绕禁锢。
————分割线—————
亦骨:文中写女主身高七尺九寸就是183.28cm,女主在长高的年纪,所以身高会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