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其三:祖父
东京时间 9:30
“…………”
“我长到八九岁时……”
略有些哆哆嗦嗦,让人听得不确切。
“可以慢点说……”
心理医生把装满了水的杯子推到桌子的正中央。
【病人】稍微顿了顿,然后才继续开口;
“我长到快八九岁的时候,我祖父就快七十了……”
“那时候的他……”
“他总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和那只陪在他身边的老猫很像……”
“有时候具体在哪里像,我也不知道……”
【病人】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
“有时候却也感觉很清楚……
“是窒息感……”
“它们那种无处不在的,浓稠的窒息感能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病人】在这个话题停了嘴,似是不想再讲下去了。
他拿过水杯,微微抿了一口,然后重复着那句话:
“你知道的……”
心理医生点点头,“我知道的。”
“在我快十岁的时候……”
“不……”
“我还没长到十岁……”
“我还没长到十岁,祖父就快七十了,而祖父一过七十,祖父就死了。”
什么声音?
心理医生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病人】的腿;
——它在不停抖动着,发出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知道的……”
他重复着。
“我知道的……”
这是心理医生的回答。
【病人】呼了一口气,然后用压低声音,将身子向医生稍倾;
“那里…曾经住着我的祖父,而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于是医生也做出微微前倾的动作;
【病人】讲述着,眼睛没有移开,死死地盯着他。
【病人】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自己身上,没有发散,没有移开。
“医生……”
“你知道的……”
【病人】重复着:
“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医生在心里想着。
他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伸手,解开白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但他只是微微抿嘴,不打算询问,只是将内心中的想法掩埋着。
“你知道的……”
【病人】重复着。
不可抑制的,医生从病人身上看到,感受到了,墨黑色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粘稠恐惧。
他垂下眼帘。
“我知道的。”
医生如此说。
【病人】稍微冷静了一点。
“对,你知道的……”
像是有了精神寄托,【病人】那弥漫着的恐惧稍微淡了一点。
“你知道的……”
“祖父他……”
“祖父他最近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嘟囔着什么,有时莫名在墙上锤打……
“有时就在床底下缩着,床板下还有着被他用血涂画的字。”
祖父?
不是……之前提的时候不是已经死掉了?
矛盾,他好像没有什么逻辑。
哦,他疯了早就疯了,他只是在莫名的恐惧,恐惧得让他发狂。
“还有那只猫——它早就死掉了。”
“被那群小孩抓着,扒开它的嘴巴,向里面灌着辛辣的香油…………”
“现在它又跑回来了,带着那挥之不散的恶臭味,早已腐烂,那肚皮越涨越大……”
“它只是一张皮,一张胀大了的皮,像气球一样,包裹住那恶臭的腐肉…”
真与假,医生无法确定;
但无论真相任何,那种得知隐秘后产生的,一阵一阵的,像潮水一样的快意,却是不作伪的。
“你知道的……”
【病人】身体抖动着,连带着整个身子。
视线移开了,看着窗外;
是……
——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医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透过淡绿色的玻璃,看到了邻居家的阳台,也看到了……
——在阳光下躺在椅子上,用着无神的混浊眼珠,似乎在看着医生的老人;
穿大红色寿衣的老人。
——却让人感觉到那种汗毛东西被扫过的发凉感。
这是两栋挨得极近的楼房,阳台之间相互对着也挨得极近,大约只有半米的距离。
楼层不高,四楼。
这么近,安全没有保障。
所以……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之前没有如此想过,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是这样。
医生稍稍回忆了一下这几个月的记忆;
来到这座城市,寻找住处……
——租这个房间他是为了省钱来着。
为什么要省这笔钱?
我明明也不缺钱,就算缺钱也可以卖……
——卖什么来着?
思绪戛然而止。
异常感…违和,太违和了。
关于这件事的细节,现在自己回忆起来,处处是充满着怪异;
他感到空洞,无寄托,像是飘浮在世界中的幽灵,感觉自己一切都是虚假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涌动着,一切即将化为虚无的危机感;
记忆深处的对某些东西的恐惧,正在发出苏醒前的磨牙声。
如果……不…
和我猜得一样;
——我现在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吗?
医生想着,但思绪是冗杂的,他缓缓回过神,重新看向座位前的人。
【病人】抿了抿嘴巴,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在意自己的面部表情;
——他右侧的脸颊扭曲着,挤压着不多的面部肌肉,像猴子,那种褶皱密密麻麻排布在他的脸上。
医生沉默着,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祖父…他总是……总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出'嗬嗬'的怪声……”
“而每当我因为疑惑,因为恐惧而去询问他时……”
【病人】的身躯不自觉地扭动着。
“他总是突然的平静下来,那时候空气也似乎彻底平静了下来,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然后……”
“他会用无机质的……像木偶一样的眼神盯着我,紧接着很快否认我说的……”
“……关于他的那些情况…”
“那种让人发毛的战栗感,无时无刻萦绕在我的身旁……”
“更为可怕的是……”
“每当我在半夜的睡梦中转醒,我只要侧下头……”
“准能看到我的祖父……”
“他站在床边,脸朝着我,喉咙不断的挤出怪声,还有伴着的,不自觉的磨牙声……”
【病人】伸手,紧紧握着桌子上的茶杯。
极瘦,于是筋条极其明显。
医生只是将大腿的肌肉绷紧,抵在了桌子的下方。
“…………”
“我快崩溃了……”
“…………”
“医生,医生!”
【病人】声音转变着,逐渐狰狞,粗犷,充满着杂音,身体还伴随着面部肌肉在不停的抖动。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你知道的……医生,医生……”
“第三次了……”
“让我解脱,让我解脱吧!”
他哭着,又似笑着,那张褶皱密密麻麻排布着的脸,抽动着;
异变,发生了,在【病人】陷于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之后。
【病人】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窜,让皮肤鼓起一个个包;
嘴角缓慢开裂,扩展到常人所不能到达的极限,撕裂的嘴角渗出一滴滴血珠;
手肘向后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怪异的角度,右边的脸颊突然凹陷,然后变成属于鲜血的腥红色;
随后青紫色在腥红色的周围浮现;
胸膛在一个不正常的体位,扭曲着;
——像是突然遭受了巨大的撞击。
医生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恐惧惊吓的情绪仅仅在体内流窜一会,便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所代替;
——快意
让自己感到恐惧的快意。
明明眼前的异变才更让人感到恐惧,震撼的,但现在令他更为恐惧的是……
——是他自己。
不能想,不能想,医生压下自己的思绪;紧接着绷紧自己的身子;
然后摁住自己脑海中汹涌的思潮,将逐渐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病人】身上。
【病人】的头发很乱,有一块连带着头发,被掀起的头皮;
血红色在头皮被掀起留下的那个凹凸那里积蓄着,但不流出。
——相略高于水杯的水面。
“呃呃……”
喉咙挤出无意识的嘶吼,【病人】站起身来;
舞动手所产生的,骨骼之间的,摩擦所造成的咔咔声响,清晰可闻。
他在害怕什么。
医生突然想到了一个很确切的描述:
——即将回到笼子里的一只小兽。
左侧额明显凹陷,撞击?
“卡哒。”
像是锁被打开的声音,但很轻,仅是一瞬。
左眼球略微突出,下颌骨明显移位……
跳楼,抑或者被车祸?
和得知某人的隐秘感所产生的强烈那种愉悦,自己感到令自己恐惧的快意,的兴奋,的狂热;
——这隐秘不止属于人,也属于世界。
【病人】的扭曲的身躯,忽然猛然一颤,浑浊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明亮的色彩;
他抽动着脸部的肌肉,身体不自觉的发出嘶吼喉咙鼓动的声音,向医生扑去;
早已绷紧的大腿,把桌子踢起,重重的与倾着身的【病人】的下巴撞击在一起;
发出“砰”的声音。
桌子落地,瘫软在上面的【病人】伸着手,微微抬起头来
“医生?!”
“……救救我…救…”
“约定啊……”
下巴脱臼使得他的声音不太清晰,他顿了顿,而此时医生已将椅子护至身前;
并且双手紧握在椅子的两侧。
“杀…杀了…了我!”
“医生?”
“医……”
“吱……”
声音戛然而止。
门被打开的声音。
【病人】突然安静了。
医生看向门口。
是一位老人。
——穿着寿衣,住在对面阳台的那位老人,他的邻居。
空气之中弥漫着某种诡异的安静,还有一种恶臭的腐烂味。
【病人】似乎彻底的平静下来。
老人的视线盯住桌子上瘫软着的【病人】。
大约时间过了两分钟。
老人眼珠一轮,似是终于看到了医生一样。
“打扰了,我是带我家孩子回去的,他今天早上没吃饭就跑出来了。”
老人扯出一个笑容,露出一种很抱歉的神色。
“他最近精神有点问题,请您多担待。”
老人鞠躬。
“还是多多叨扰到您了。”
只是每个字之间都间隔了好一会,像是生涩的,锈迹斑斑的人偶说话。
医生沉默了一下,然后朝他点点头。
“祖父……”
病人迈着弯曲的腿,一瘸一瘸的走到祖父身前,用他的脸庞挤出一个诡异笑容;
很平静。
——像是婴儿回到了襁褓之中。
“打扰了。”
老人如此说着,紧紧的攥住【病人】的手,慢步走出房间。
医生目送着他们离开,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
10:00
它们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