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引来的疾病
阳明携自己的新妇由江西动身前往浙江时,已经到了弘治二年的十二月。这个时候,祖父王伦已经先行赶回了余姚老家。
就是在途经江西上饶的时候,阳明慕名前往拜谒了当地的大儒娄谅先生。在阳明的一生中,这次拜访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
娄先生少有成圣之志,曾经游走四方,遍求名师,结果他非常失望地说道:“都是些徒有虚名的举子学罢了,不是身心学。”后来他又辗转听说江西临川的吴与弼是个圣人,遂去拜见,这一次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这位吴先生对学生也是非常挑剔的。曾经有一个状元徐某想拜吴为师,由于吴与弼瞧不上,结果竟遭拒绝。而吴与弼一见娄谅就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收他为徒。针对娄谅个性豪迈、不治细事的特点,吴老师特别告诫他:“学者须亲细务。”
娄谅自立门户以后,便与自己的弟子们自食其力,过着十分俭朴的生活。他曾经感叹儒家经典笺注太繁,容易使人迷惑乃至误入歧途,所以自己不轻率著述。尽管如此,他一生还是著有《日录》四十卷,《三礼订讹》四十卷,是他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娄先生一生拒不出仕,曾表明心迹道:“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便我出仕,又能何为?”
阳明在见到娄谅后,对方便以毕生所学告知面前这位好学多思的后生道:“圣人不是天生的,‘圣人必可学而至也’!”令新婚不久、踌躇满志的阳明大受鼓舞。
阳明来拜见的当日,娄谅已快七十岁了,而就在第二年,他便辞世了。娄老先生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宁王朱宸濠,颇有贤声,常劝宁王不要反叛朝廷,可惜宁王不听。宁王叛乱失败后,娄氏女自杀。参与平叛的阳明因感念娄老先生当初对自己的点拨,于是将他的女儿礼葬。
阳明夫妇从江西回到家乡以后,见到了早已对孙子翘首以盼的祖父母,全家欢喜非常。然而就在这之后不久,王伦由于年事已高,加之前些日子路途颠簸,结果一病不起,遂很快驾鹤西去。
阳明与祖父感情极好,这一次家庭变故,对他的精神打击也不小。为了慰藉自己的身心,他自然又记起了之前娄先生的那句“圣人必可学而至也”,于是开始认真钻研起宋儒的格物之学。
朱熹(1130—1200)在当时被认为是一位集大成的儒家先贤,也是思想界长期无可动摇的权威,地位仅在孔、孟之下,被官方尊崇为“朱子”。但是由于当时科举考试的内容非常狭隘,主要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主,一般人对于朱熹的学说也很难窥其全豹。为了能透彻地理解朱子学说的大旨,阳明于是竭力搜求朱熹及其“考亭学派”的所有著作进行系统研读。
有一天,阳明读到朱子著作中有“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一句,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想到做格物的功夫。
祖父竹轩先生由于生性爱竹,所以他老人家便在家里种了很多竹子。竹是有灵性的,于是阳明便默对着竹子认真地“格”了起来。一连几天,他都静坐在一张蒲团上,只是对着竹子沉思默想,别人叫他,他也懒得搭理。阳明明白,圣贤之理就在其中,自己一定要将他“格”出来才罢!
可是还没等阳明有所顿悟,他就先病倒了,这忽而又令他产生了自我怀疑。于是阳明又想到,这样枯坐沉思绝不会让圣贤显灵,又无法让真知呈现,而且自己大概也是没有那个天分的,不如就放弃这做“圣贤”的痴梦吧!
然而等到阳明病愈后,他又忽而注意到,朱子早年曾出入佛老,其学问深受佛家华严宗的影响,而自己尚没有这方面的学问积淀,所以此事还急不来。况且圣人之教也不是白白参悟的,关键还是要能行才可以!
这第一步,应该就是要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宜再流于自我放纵。
渐渐地,阳明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好兵事了。而在经受了挫折之后,他追求圣贤的心思也暂时有些淡漠了。这个时候,他有了一个新的爱好,这就是辞章。
对于诗文方面的造诣,阳明还是比较自信的,他“自委圣贤有分”,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那块材料,于是便四处结交诗友,开始随世就辞章之学,也许这是出于一个人对于文学的天生爱好吧。
由于丧父的缘故,王华此时已回到家乡守制,期限为二十七个月,这样他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督促子弟们的学业。王华将自己的从弟王冕、王阶、王宫和妹夫等四人还有阳明,都召集到一处,与他们一起讲析经义,并为将要到来的浙江省乡试做准备。
这样,阳明的精力又不得不暂时转移到圣贤之书上,又不能不对此有所动心。正如朱子所谓“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于是阳明白天就随着大家一起修习课业,晚上则搜取诸经、子、史读之,每每读至夜半。
那四个跟阳明年纪差不多的长辈眼见侄子文字日进,自愧不如。后来更听闻侄子一心求取圣贤之学,便感叹道:“这小子已游心于举业外矣,我辈这等庸人不及也!”
阳明一向待人平和,但是爱开玩笑,喜戏善谑。他一直铭记着娄先生的教诲,不得不对自己的一言一行痛加反省。忽有一天,阳明竟开始端坐沉默起来,变得不苟言笑,已然判若两人。
叔叔们不知侄子在搞什么名堂,更不敢相信侄子会就此彻底改变自己。对于叔叔们的置疑,阳明正色道:“我过去放逸太甚,如今知道错了,就请叔叔们监督我吧!”
自此以后,阳明基本上做到了“一本正经”,而叔叔们也日渐敛容,不得不变得跟侄子一般严肃了。
这里再补充介绍一下朱熹及理学的问题。在当时,理学尤其是朱子的学说已经成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
完成于淳熙四年(1177)的《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一生的主要学术成果之一,也是他自己非常看重的,经过了反复修改。《四书章句集注》在朱熹的思想之路上,是划分其前、后半生的一块理学巨碑,它意味着朱熹既批判佛学思想,又吸取其思辨精华的排佛体系的建立,更标志着宋代儒学由古典经学向理学转变的思辨化的最终完成。
《四书章句集注》先是经朱熹的门人大肆鼓吹而广为流传,后来又为元朝官方钦定为科举考试的读本,因而取得了正统地位。永乐十二年(1414),明廷又发布“上谕”,提出要编撰《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和《性理大全》。后经过十个月的努力,三书编撰完成。
《五经大全》经注的主要依据便是朱学,其中有的是朱熹本人的著作,有的是朱熹弟子的著作,还有的则是朱熹所推崇的理学家的著作。《四书大全》则可谓是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翻版和扩大。《性理大全》也不例外,其中所收的“先儒”著作,除两篇外,其余的不是朱熹所作,便是朱熹所注。
三部大全正式确立了朱学的官方权威地位,明朝的学子学的是大全,考的也是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