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观忘归的新婚之夜
阳明自从回到京师以后,渐渐怀有一种担当天下的豪情壮志,这也是读书人的本分。
当时,阳明眼见京畿不宁,以石英、王勇为首的乱民四处流窜;又有湖广贼寇扰乱地方已逾二十载,一直未能彻底平灭。抱着为君父分忧、为苍生造福的志愿,阳明欲效法班超投笔从戎、西域建功的事迹,遂决定上书向朝廷请缨。
阳明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之后,原以为父亲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自己,没想到谨慎持重的王状元立即表示反对。他认为儿子年轻识浅且羽翼未丰,为朝廷分忧之心固然难得,但不如先等几年再说。
但阳明固执己见,他将已经拟好的奏章拿给父亲过目,希望自己的赤诚可以打动父亲。王华只好以赵括“纸上谈兵”的故事告诫儿子,兵危战凶、国之大事,不可不慎,这回总算令少年轻狂的阳明有所收敛。
想那汉时,终军还不到二十的年纪,便向当时的武帝自请长缨出使南越,其志节固然可嘉,然而终究是年轻气盛了些,乃至功败垂成、命丧南疆。阳明对此也不能不有所警惕,但正如父亲所说,来日方长,报国的机遇总是有的,年轻人急不得,马援还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人物呢!
自从阳明暂时打消了建功立业的念头之后,他那过剩的精力只得由别处排解,而他的想法也愈加古灵精怪。就在前不久,一向重用宦官、搞得国是日非的明宪宗朱见深追随他心爱的万贵妃去了,继位的是后来有“中兴”之美誉的孝宗皇帝朱祐樘,次年改年号为“弘治”。
弘治元年(1488)的时候,阳明已经十七岁了,父亲早就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亲家是王华的同僚、好友诸养和。那还是几年前,诸养和在吏部负责主考事宜,有一天他到王家做客,当时小阳明就在一旁玩耍。诸养和一见就喜欢上了这个聪明的孩子,然后便对王华说道:“王公,你的这个儿子,就给我当女婿吧!”如此美意,王华自然无不欣然从命。
弘治元年,诸养和时任江西布政司参议,这时他从南昌忽然来信召阳明去成亲。王华考虑到应该早早地让儿子把心安定下来,担起家庭的责任,于是便同意了亲家翁的请求。
阳明虽然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对于男女之事并不是特别向往,然而父命难违,再加上传宗接代毕竟是大事,所以他只得带着彩礼和几个家仆乘舟南下,到南昌去迎娶自己未来的夫人。
阳明等一行人经由大运河,经长江过南京,西溯扬子江而进入鄱阳湖,再由赣江至南昌,一路也算顺畅。南昌确是一处文化圣地,且不说唐初大才子王勃的《滕王阁序》阳明已经烂熟于心,便是那一望无垠的鄱阳湖,也足以令他浮想联翩……
想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与伪汉天子陈友谅争雄天下,双方便是在鄱阳湖上进行了一场生死对决。陈氏号称六十万之众,且凭借战船高大的优势,与不过二十万众且船小仰攻的朱氏一方,在湖上展开了长达三十七天的激烈交锋(真正战斗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七八天)。最后,借助天时,朱家军以火攻制敌,终于取得了鄱阳湖大战的辉煌胜利,又在陈友谅突围时将其射杀,从而一举奠定了朱氏称雄天下的牢固根基。
这场规模空前的水战,不但决定了未来的历史走向,也在鄱阳湖底留下了那一段段见证血与火的折戟断刃。一百多年过去了,阳明寻访故地,不知道能否有些意外的发现。
诸府上下对阳明的种种逸事早已有所耳闻,他们确实想见识一下这位状元家的奇男子。而亲家翁(王华)主持翰苑,身为帝师,将来入阁拜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诸府以非同一般的礼遇迎接阳明。
一到诸府,阳明就以自己的聪明好学赢得了诸府上下人等的尊敬,大家都喜欢跟这位没有半点架子的少年公子交谈。不过阳明也没有闲着,在他岳父的官署中,多有上品的“文房四宝”,弄得他顿时有些手痒。
在王家的家谱上,就赫然写着“书圣”王羲之的大名,阳明对这位先祖自是仰慕不已,故而平素他也特别着意于书法的练习。不过他练习书法的方式与众人不同,他是观摩得多、思考得多,实际练习得反而少。
此次,自他来到诸府,众人并未见他整日临池,不多天下来,却已见其书法大进。不过由于常常技痒,阳明还是按捺不住要挥毫泼墨,官署中本来有好几大箱子的纸,结果等到阳明于次年离开时,箱子都已是空空如也!而阳明的书法技艺,更是突飞猛进,愈加令人刮目相看。
眼看婚期就要到了,诸府上下张灯结彩,笙歌悠悠,不多日已宾客盈门,好一派喜气洋洋。
就是在新婚的当天,阳明忽而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他不太喜欢这种喧嚣、铺张的热闹,所以忙里偷闲去了当地著名的宫观铁柱宫一游。
铁柱宫又称万寿宫,是为纪念道教“许真君”许逊而建。许逊是晋朝人,生于南昌,“鸡犬升天”一词就源出于他。许真君名气很大,所以自两宋以来,铁柱宫都香火极盛。想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为征讨陈友谅到了南昌,接受了南昌留守胡廷瑞等人的投降。在拜谒过孔子庙之后,朱元璋又行经铁柱宫,在此盘桓许久。最后,他才出城开宴,在滕王阁与当地诸儒赋诗为乐。
阳明天生对道士、道教充满好感,这当然要从他的出生讲起,包括那一回相士当街拦住他说什么“结圣胎”的话。
那一天,阳明在观里游逛了半天,天快黑时,香客们已经散尽了,他却还意犹未尽。他一个人又来到了后殿,凭着微弱的光线,他突然看到一个神采迥乎常人的道士独坐在一张榻上,神情非常安详,阳明一下子就对他来了兴致。他唯恐打扰了人家的清修,在那里呆呆地站立了半天,总算等到那道士睁开眼睛跟他搭话。
道士点上灯,他见是一位举止文雅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又见其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挺的豪气,于是连忙给阳明让座。两个人就这样交谈起来,原来这位师傅并不是铁柱宫的,而是由四川游方至此。
一经交谈,阳明便发现老师傅学识渊博、谈锋机敏,不由得兴味大增。二人由琐事谈及古今,又由古今谈及养生,因为阳明马上就要过上夫妻生活了,所以他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也有意向高人请教。
这一交谈不要紧,竟然令阳明俗事皆忘,以至于连结婚大事也给抛到了脑后。诸氏合府上下都找不到阳明的踪影,眼看到了第二天早上,阳明自己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来了,待他说明了缘故,大伙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但耽误了良辰吉时毕竟不是一桩美事,阳明未尝不感到内疚。七年后,岳父死在了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任上,阳明于是在致岳父大人的祭文中致歉道:“我实负公,生有余愧;天长地久,其恨曷既。”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郎才女貌的新人在当时还是受到了人们的热切祝福。洞房花烛夜过后,也就成了阳明新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