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思想的危机:1680—1715(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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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多么鲜明的对照!又是多么迅猛的转型啊!等级制度,清规戒律,权威维护下的秩序,牢牢束约生活的教理:这是生活在17世纪的人所喜爱的。然而,束缚、权威、教条,这些正是紧随其后、生活在18世纪的人所厌恶的。前一代人是基督徒,后一代人向基督教发出挑战;前一代人信奉神法,后一代人笃信自然法;前一代人能在一个分化成不同阶级的不平等社会里生活得安然自得,而后一代人唯一的梦想就是平等。的确,后辈总免不了会嘲笑前辈,因为后辈总是自以为能创造出一个新世界,世界只有靠他们才会变得更美好;不过,光凭一代代人潮起潮落的说法,并不足以解释这样一次如此迅疾,态度又如此坚决的变化。曾几何时,大部分法国人的思想还是以博絮埃为参照的;但转瞬间,法国人就全效仿起了伏尔泰:这分明是一场革命。

为了弄清楚这场革命是如何发生的,我们进入一处处不为人熟知的地域。过去,人们对17世纪已经有过很多研究;如今,人们又对18世纪做了不少探索。然而,在这两个世纪的交界处,还延伸着一片不清晰、不平坦的地带,一片能让人期待新探险、新发现的地带。本书就是我们穿行这片地带的记录,我们选用了两个难言严谨的时间点,为其做出了界定:起点在1680年左右,终点则是1715年。

在这片地带里,我们遇到了斯宾诺莎(此时他的影响力还只是刚刚形成);我们还遇到了马勒伯朗士、丰特奈尔、洛克、莱布尼茨、博絮埃、费奈隆、贝尔,这里所列出的只是那些最伟大的名字,此外,笛卡尔的身影也依然驻留于此,不曾远去。这些思想界的英豪各有各的天才,他们以各自的特色,像对待新问题那样,重新探讨各种困扰人们的永恒问题,即上帝的存在与属性的问题、本质与现象的问题、善与恶的问题、自由与宿命的问题、君权的问题、社会形态形成的问题——所有与生存相关的根本问题。到底该以什么为信仰?又该如何行动?一个一度被认为已经彻底解决的问题也重新成为话题:“Quid est Veritas?”(何谓真理?)光看表象,在威严的君权下,“伟大世纪”1一直延续着其欣欣向荣的势头,那些混迹于思想界和写作圈的人,只需要参考前一代丰富的杰作,做做照搬照套的工作就可以了。也就是说,写悲剧就看谁写得像拉辛,写喜剧就看谁写得像莫里哀,写寓言就看谁写得像拉封丹;而批评家所评论的,是史诗中寓含的道德问题,或是基督教神奇故事的运用问题,他们会无休无止地赞美三一律,将其看作艺术界的辉煌成就。但随着《神学政治论》《伦理学》《人类理解论》《新教教会改易史》《历史与批评辞典》和《对一位外省人问题的回复》这些著作的面世,争论开始出现,前面所说的那些行为顿时显得极端乏味,简直如同儿戏,或是垂暮老人的无趣消遣。争论所涉及的问题,是要弄清人们究竟该继续信教,还是该放弃信仰;究竟该服从传统,还是该反抗传统;人类究竟是该信任原先的向导,沿着老路走下去,还是该在新领袖的带领下转变方向,走向新的乐土。正如皮埃尔·贝尔所说,“理性人士”和“宗教人士”分居这场斗争的两个阵营,他们为争夺人们的灵魂而竭力拼杀,全欧洲的思想界都是这场斗争的见证者。

进攻的一方渐渐占据了上风。异端不再孤立,也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它赢得了不少信徒,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趾高气扬。人们在表达自己的否定意见时可以直抒胸臆,而不再需要掩饰。理性不再是一种强调平衡的智慧,而是一种富有批评精神的胆气。关于上帝的存在和神迹的真实性,曾有过一些得到极广泛认同、被人们普遍接受的观念,但这些观念现在都开始受到质疑。神被贬到了人无法靠近的、陌生的天国;人从此变成了万物的尺度,而且也只有人能承担这一角色;人的生存意义和终极指向都是人自身。人民的牧师,他们执掌大权实在太久了;他们曾承诺,要让善行、公正和友爱遍布大地,但他们并未实现自己的诺言;在这场以真理和幸福来决定胜负的角逐中,他们成了输家,于是他们只能退场。万一他们不愿体面离开的话,那也只好将他们赶走。人们认为,旧建筑是必须要毁掉的,因为它没有庇护好人类这个大家庭;因此,第一桩要务就是拆除的工作。而第二桩要务是重建,是准备未来新城里的基石。拆除与重建是同样刻不容缓的事,为了避免陷入某种会走向死胡同的怀疑主义学说,人们必须要建立起一种哲学,这种哲学能摒弃那些总带着些欺骗性的形而上学梦想,转而研究现象,研究那些能让我们弱小的双手触碰到的现象,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可以让我们感到满足的哲学;此外,还必须建立起一种与神权无关的政治、一种不存在秘仪的宗教和一种脱离教条的伦理道德观。必须要对科学进行改造,让它不再是简单的智力游戏,而彻底成为一种能驾驭自然的力量;无疑,科学是会让人们赢得幸福的。人们像这样重新征服世界后,自然还会进行各种建设,来谋求自身的福祉和荣耀,谋求未来的极乐。

这样的描述,让人很容易想到18世纪的精神。而我们想说明的是,远在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时间点之前,这一精神的主要特点就已经显露出来了;在路易十四依然处在辉煌全盛期的时候,它就已经完全成形了;1760年左右甚至1789年左右的那些看起来极具革命性的主张,其实在1680年前后,就几乎全都有人表达过了。当时,欧洲思想爆发了一场危机;它的直接源头是文艺复兴,并为法国大革命做了铺垫,在文艺复兴与法国大革命之间,思想史上没有比这场危机更重要的事件了。以往的文明是一种以尽责为理念基础的文明——对上帝尽责,对君王尽责,对此,“新哲学家们”想用一种以权利为理念基础的文明取而代之:个体意识的权利、批评的权利、理性的权利、人权以及公民权。

这是一段35年的欧洲精神生活史,不过,在做时间划分时,无法不顾及紧随其后的那些年份,更不能不考虑在其之前的那些年份。在这段历史中,人本身被传唤到法庭,再次受到质问,他究竟是生而无辜还是生而有罪,他究竟是拿现世还是永恒当作生命的追求;在这段历史中,出现了各种敏锐的思想,它们或是极具攻击力,或是有强大的防御力,尽管已成过去,但这些思想依然在不断地产生影响,如今,我们在提出宗教、哲学、政治和社会的问题时,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在继续重复当时这些无法平息的重大争论;在这段历史中,还出现了丰富的作品,有些作品分量十足、内容紧凑,文笔间带有特别的才气,它们的作者更看重文字的功效和理据的充实,而不是形式的完美,还有些作品深奥莫测,讨论的是神学或哲学方面的问题;在这段历史中,国与国之间产生了为数众多、千丝万缕的联系,各国之间互相传播、渗透、影响,有些现象出现在某些国家本身会显得难以解释,但重回欧洲的大环境来理解就会容易得多。在这山峦密布、山脊线起伏、大路和小径交错的风景中,要找出通往各处的方向;要从各民族的日常特征里,从他们的喜怒哀乐中,勾勒出他们的个性,把握他们的总体面貌:毫无疑问,这是项很繁重的任务。但我们不会对自己的这次梳理感到后悔。因为我们很明白,即便我们做了一些工作,我们的后辈依然有很多事要做,依然有很多事要从头再来,我们也很清楚,想了解一棵树,就只能对树根和树的一条条分枝做认真细致的研究;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行走在一片混乱的森林里,先草绘出几条临时的路径,终归还是有益的。2


有些时代是带着诗意和旋律的。在研究这些时代的时候,聆听其中的和谐之音,感受其中的种种音韵,沉浸在那些精妙入微的乐曲声中,即便一曲终了,仍然余音不绝,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整个大地仿佛都成了一首悠扬之歌。但我们涉足的时期并非如此,它根本不在乎什么节奏和旋律,它与诗性完全背道而驰,它完全无力呈现这样的魅力。这倒不是因为想象和情感的价值突然间就不复存在了,也不是因为人类暂时中断了自己的游戏和各种兴趣爱好;相反,我们注意到,在纯粹的求知求智类工作之外,人们的生活始终具有绚丽的色彩和丰富的形式,内心世界也存在着种种矛盾对立。不论是法国之外的虔诚派,还是法国境内的寂静主义3,都向我们展现了一些无法从理性那里得到满足的、不安分的伟大心灵,拥有如此心灵的人有着种种向往,经历过种种内心的震动,他们所寻求的,是一个充满圣爱的上帝。而这样的神秘主义正是促生出思想危机——那个时代的主要特征——的因素之一。它揭露了宗教与权势之间的联盟关系,摆脱了正统教会的控制,认为信仰只是一种个体的冲动,是一种原始的自发行为;它打破了既定的秩序,让自己充当起创新者的角色。与此同时,还有人在社会中播下了无政府主义的种子,用野蛮人的原始美德来反驳文明社会的谬误与罪行。


这35年是一路崎岖又风景无限的35年,充满了纷争,也充满了恐慌,在这35年里结下了许多思想的硕果,但同样不乏纯净之美。让我们来回溯这一场场声势浩大的运动;让我们来看看无数的思想是如何破灭,接着又是如何以其他的形式,遵循其他的法则卷土重来;让我们来关注我们在人世间的这些兄弟,他们勇敢地寻求着自己的道路,即便未来的命运不可预知也在所不惜,他们从不会泄气,也从不会被击垮——此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在我们心头油然而生。这些人的执着和不懈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伟大的精神;如果说,我们下文中所展现的欧洲,它的本质是永不满足,是随时会为寻求真理和幸福重新上路,那么我们也同样可以认为,这样的追求还蕴含着一种悲壮之美。不过,本书的宗旨并不仅限于此。研究各种思想的诞生,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研究各种思想的转型变迁过程,追随着它们的发展轨迹一路同行,看着它们从少人问津的起点,到崭露头角、勇气彰显的初始阶段,再经过一次次进步、一次次成功,直至最终的胜利,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会在内心深处形成一种信念,引领和指导生活的,并不是物质的力量,而是智慧的力量和道德的力量。


1 “伟大世纪”(le grand siècle),指法国的17世纪。起先这个说法仅指路易十四统治时期(1643—1715),后来被拓展到整个17世纪,甚至可指从亨利四世登基(1589年)到路易十四驾崩(1715年)之间的这段时期。——译注

2 在1932年8月15日、9月1日、9月15日出版的《两个世界杂志》(Revues des Deux Mondes),1932年10至12月的《比较文学季刊》(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以及1933年10月21日、11月25日的《中欧》(Europe centrale)里,我们选录了本书的一些片段。但全书正式出版时这些片段有明显改动。——原注

3 虔诚派又译“虔敬派”,是17至18世纪德国宗教复兴运动中的路德宗教会派别之一。寂静主义是一种神秘的灵修神学,产生于17世纪的法国,寂静主义者不同意人能够靠人为的努力来达到完美的境界,主张应该将自身完全交给上帝。 ——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