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学校
学校也只留给信辅一些晦暗的记忆。大学期间,除了不做笔记的两三门课以外,他从未在学校的任何课程中感受到乐趣。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升学仅仅是他用以摆脱贫穷的一条救命绳索而已。不过,初中时代的信辅并不承认这一事实,至少没有明确承认过。然而初中毕业后,贫穷的威胁有如阴云密布的天空,压上信辅心头。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他曾无数次计划退学。然而每当此时,来自贫穷的威胁就会向他展示黯淡的未来,轻而易举地制止他的行动。毫无疑问,信辅憎恶学校,尤其憎恶没有自由的初中。门卫的喇叭声听着多么刻薄啊,操场上的白杨长得多么沉郁啊。信辅在这里学到了所有无用的小知识——西方历史朝代,不做实验就能掌握的化学公式,欧美某个城市的人口总数。但凡付出点努力,学起来绝对不费劲。所谓无用小知识的事实,要忘掉也很困难。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讲述了被迫从事像把第一个水桶里的水倒进第二个水桶,再从第二个水桶倒进第一个水桶这种无用劳役的囚犯自杀身亡的事。在铅灰色的校园里——高耸的白杨沙沙作响,信辅体会到了囚犯的那种精神痛苦。
非但如此,他最憎恶老师的时期也是在初中。老师们当然不是个个人坏,然而“教育责任”——尤其是处罚学生的权力自动把他们变为了暴君。为了在学生心中种下自己的偏见,他们不会采取除此以外的任何手段。事实上,其中有个老师——一个绰号叫“不倒翁”的英语老师就常常以“狂妄”为由对信辅施以体罚。然而他认为信辅“狂妄”的缘由,归根结底,仅仅是因为信辅阅读国木田独步和田山花袋的书而已。还有个老师——一个左边装了假眼的国语老师,不喜信辅对武术、体育比赛全无兴趣的习性,为此多次嘲笑信辅道:“你难道是女人吗?”有一次,信辅勃然大怒,脱口反问道:“老师是男人吗?”国语老师自然免不得狠狠惩戒了出言不逊的他。除此以外,回看纸张泛黄的《不自欺记》,就会发现令信辅蒙受屈辱的事情简直不胜枚举。自尊心强烈的信辅说什么都要保护自己,为此总是不得不反抗这样的屈辱。如果不这么做,他只会像所有不良少年一样轻视自己。自然,他是把《不自欺记》当作了锻炼自疆术[1]的工具——
“吾所蒙受众多恶名,可分三类。”
“其一为文弱。所谓文弱,意指重精神之力胜过肉体之力。”
“其二为轻佻浮薄。所谓轻佻浮薄,意指不爱功利独爱美。”
“其三为傲慢。所谓傲慢,意指不妄于人前折损自身信仰。”
不过,并非所有老师都对信辅施加了迫害。有老师邀请信辅参加自己的家庭茶话会,还有老师借给信辅英文小说。信辅记得,自己大四毕业时,在借来的小说中发现了《猎人日记》一书,他忘乎所以地读完了那本小说。然而,“教育责任”常常给他们与其他人之间的亲密交往带来阻碍。得到他们的好意相待,其实是因为自己对身为掌权者的他们付出了阿谀奉承的卑劣之举,要么就是心思丑陋地对他们怀有同性之爱。一旦面对老师,信辅怎么都没办法表现得自如。非但如此,有时还会不自然地把手伸到卷烟盒里拿烟,要么就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老师们自然都把他这些没礼貌的举动视作了挑衅。他们这么想也是合情合理的。信辅本来就绝对不是那种惹人喜欢的学生。压箱底的老照片拍出了他长着与体形不相称的硕大脑袋,只有眼睛带些神气,看起来体弱多病的少年形象。这个脸色不豫的少年还总是抛出辛辣的问题,通过惹恼善良的老师获得无上的愉悦!
每次考试,信辅总能考出高分。然而唯有所谓的品德成绩从没超出过6分。他看到阿拉伯数字6,就能感受到教师办公室里的冷笑。其实,老师们拿品德成绩取笑信辅确有其事。因为这6分,信辅从没考到第三名以前的名次。他憎恶老师的这种复仇举措,憎恶如此展开复仇的老师。如今依然——不,如今,他不知何时早已遗忘了当时的憎恶。初中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噩梦。不过噩梦不一定就意味着不幸。至少,他因此养成了可以忍受孤独的性格。不然前半生大概会比现在更加痛苦吧。他梦幻般成了几本书的作者,可得到的终究是落寞的孤独。在安于孤独的今天——或者说在知道除了安于孤独也别无其他选择的今天,回首过去的二十年,曾经带给他痛苦的校园反倒好似坐落在一片带着美丽玫瑰色彩的微亮空间里。不过,唯有操场上的白杨树依旧从郁郁葱葱的梢头传来冷寂的风声……
注释
[1]自疆术:一种融合了道家的导引行气法和近代体操的健康疗养功法,盛行于日本大正时代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