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现场

罗宋做出反应的时候，光头应该已经喊了他三声“宋哥”。

像这样沉浸在思绪之中，渐渐成了常态，成了在他人看起来多少有些怪异，或者说值得担忧的状态，他很清楚地知道，却对此无能为力。被某事或某物，轻易地拖入那样一个丝毫得不出答案的思考漩涡之中：妻子到底因为什么、去了哪里？他在这痛苦的漩涡里转了将近三年，已然习惯。或者说漩涡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除非妻子出现，或者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妻子再也不会出现，他才能从中得到解脱。

光头喊他第一声的时候，他就听见了，他并非故意不作反应，但他深陷在漩涡里，他需要时间从中挣脱。一直到第三声“宋哥”喊出口，他才精疲力尽地从中爬出来，抬起目光，看向光头。对，就是光头此刻脸上的表情。这是关心他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流露出来的表情，微皱着眉，略带紧张，有些焦急，有些担忧。这次把他拖入漩涡的，是脚上的鞋。这鞋子看上去很像警靴，但又比常见的警靴更为时尚一些。跟脚上这双几乎相同的鞋子，他有十双，其中一双还是全新，从没上过脚。那是妻子失踪前一天才送给他的。妻子自从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以来，十分热衷于给他设计衣服，对于一个刑警而言，那些衣服都稍显花哨了。但那时的他，也乐得让妻子收拾打扮自己。妻子失踪后，他瘦了许多，那些衣服都不再适合他的尺寸了，除了鞋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自己选择要让这漩涡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的。他大可把妻子相关的东西都丢掉，或者把它们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人要学会放弃，要学会向前看。是谁这么说的来着？不对，很多人都这么说过，直接或间接。他是在向前看啊，前面一片黑暗，充满虚无。那漩涡反而成了他的救星。

就是这种反反复复的思考，反复肯定又不断否定，从来得不出结论，从来没有结果。如果没有人打扰，他可以在这上面折腾整整一天。

“怎么了？”他问光头。

“宋哥，兄弟几个一会儿去聚餐，一起吧？”

“算了吧，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就不掺和了。”

“别啊宋哥，你都好久没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罗宋没有接话，假装忙活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不知道哪个案子的卷宗。

“今天可是我生日啊宋哥。”

“生日？”

“对啊……”

他心里暗笑。光头似乎从来都学不会，人在撒谎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多少要做些配合。

“那我是不是要送你个礼物啊？”他站起身，说。

“嘿嘿。也可以嘛。宋哥打算送我个什么？”

“送你个棒槌！”罗宋拿起手里的卷宗，往光头头上砸去，“你当我不知道你生日是腊月初八？你个小混蛋。”

光头嘿嘿一笑，一脸高兴的表情，像个孩子。罗宋知道，他是没想到师父竟然能记住他的生日。

“哎呀宋哥，晚上一起去嘛。”光头纠缠不休。罗宋准备走开，不再理会。

电话铃响了起来。

接电话的人的反应让罗宋跟光头都安静了下来。做刑警多年，对案子的敏感程度极高，甚至于只通过别人的表情跟声音，就能判断案情的严重程度。这十有八九是个命案。

“南关派出所来电，说南林小区内有一人死亡，疑似他杀。”

“我去吧。”罗宋开口道。刚从漩涡之中挣扎出来，他迫切需要换一换空气。

罗宋一行人穿过围观的人群，抬起警戒线，走进楼厅，现场维持秩序的年轻民警表情严肃，规规矩矩地冲他们敬了个礼，他点头回应。电梯门一打开，南关派出所副所长刘正义急匆匆地要往外出，差点跟罗宋撞个满怀。

“你们可终于来了。”

刘正义拉住罗宋的胳膊。

“刘所，什么情况啊，让您老都舍得那张椅子了？”光头笑着说。

刘正义是毕安市警察系统里出了名地爱坐办公室，轻易不出门，有人开玩笑说那张椅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滚犊子。”刘正义骂道，“看了现场你就笑不出来了。”

“吓唬谁呀，再惨烈的现场也见过！”光头一脸不服气。

刘正义白了光头一眼，没有再说话。

罗宋看到现场的第一眼，就明白了刘正义所说的笑不出来指的是什么。就像光头所说，这么多年，比这惨烈的现场见得多了。但眼前的这个现场，就古怪在它一点都不惨烈。太干净了。一眼扫过去，现场十分整洁，丝毫看不到有打斗的痕迹，也看不出有翻找物品的痕迹。死者端坐在沙发上，表情十分平静，右手侧的地上，血几乎要从盆里溢出来。如果不是胸口那四个怪异的数字，现场看起来更像是自杀。不对，难道不可能是自杀吗？

“谁判断的这是他杀？”罗宋问。

“这……”刘正义似乎被罗宋这个问题问蒙了，“这不明显的吗？谁自杀会在地上接个盆，还在胸口刻上数字？”

罗宋微微摇了摇头，太想当然了。以他从警多年的经验来看，他杀的可能性极高。但他也不是没有接触过看上去像是他杀，最后却被证明是自杀的案子。直觉是作为警察必不可少的，但结论从来都是建立在证据之上。他退到门口，让其他兄弟把手里的活先干完，还没到他真正该出场的时候。

高振一摘下手套，罗宋就知道他已经得出了某种结论，他们认识将近十年，一起经历过的命案也有十起以上，互相都很熟悉对方的脾性，从高振的表情上来看，恐怕是不太好的结果。

“估计死了得有两个小时以上了。”高振走过来，皱着眉说，“死因初步判断是出血导致的休克。右手手腕被利器割伤，也是出血的原因。胸口的数字，是用某种利器刻上的，伤口有生活反应，所以刻字的时候还活着。”

“有自杀的可能性吗？”罗宋问。

“现场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死者也没有反抗的迹象。如果单就这两点来看，不是没有自杀的可能。但是……”高振顿了顿，“他杀的可能性更大吧。”

“理由呢？”

“现场没有发现割腕以及胸口刻字用的工具。手腕上的割伤，只有一处，很深，也没有试探伤，如果是自杀，还真是够坚决，常人难以想象的坚决。再说，谁自杀还会在自己胸口上刻字？”

尸体已经勘验完毕，罗宋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四个数字刻在死者胸口，用肉眼都能看得出来伤口很深，从伤口向下流出的血在腹部蜿蜒，早已干结，像是一条条僵死的虫子。这的确不像是一个人能对自己干出来的事情。另外，四个数字刻得十分工整，如果是自己刻的，应该多少会向某个方向倾斜。最重要的是，现场没有发现割腕及刻字用的工具，这足以说明一切。

“虽说在刻字的时候还活着，但他的表情又看上去很平静，所以，那会儿他应该已经昏迷了。”高振说，“拉回去进一步尸检吧。”

把尸体从沙发上移开时，沙发缝隙里的某个东西吸引了罗宋的注意力。像一张纸。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缝隙中抽出。是张女人的照片。透过灯光，照片背后的字若隐若现。罗宋把照片翻转过来的瞬间，屏住了呼吸。不安的感觉像吐着信子的蛇，缠住了他。

那是用血写就的四个数字：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