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预谋的仇杀？

命案必破。

毕安市近三年的命案侦破率都是百分百，没有疑案。这让大家信心都很足。但在这起案子相关的信息一点点汇总起来后，阴云开始在头顶汇聚，罗宋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最终尸检结果证实死者是在乙醚导致的昏迷状态下，被人割了腕，流血过多致死。没有发现凶器。现场有布置、打扫的痕迹，甚至连死者的衣服都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

除了死者及其女友的指纹之外，没有发现第三者的指纹。当然，死者女友的嫌疑被排除了，通过死亡时间及血流速度所推测出的死者被割腕的时间范围内，死者女友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死者包里的几千块钱跟一块据称价值数万的名表都还在，说明不是为财。现场经过布置、打扫，说明是有预谋的，绝无可能是冲动而为。所以到目前能得出的结论是，这极有可能是一起预谋已久的仇杀。

但在仇杀这一点上，罗宋始终觉得，有太多地方与自己的经验不符，甚至是相违背的。他透过缭绕的烟雾扫过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开口说：

“这是有预谋的杀人，这一点没什么争议。但要说到仇杀，我想在场的各位多少都处理过因仇恨而起的凶手案，一时冲动激情作案的暂且不说，对那些有预谋的仇杀，以我的经验，凶手应该会留下一些侮辱性的举动。举个极端的例子，去年那起第三者插足引起的案子，预谋已久的凶手，在杀死被害人后，还硬生生地在死者脸上划了五十多刀。但这次的案子，除了胸口刻的数字之外，只有手腕上一个伤口。尸体被摆放得很整齐，甚至衣服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这很反常。”

“老罗，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仇杀？”负责刑侦的吴副局开口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还不能否定仇杀。我只是说，即便是仇杀，这也不同于一般的仇杀。”

这显然不是大家所希望的情形，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你们说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沉默再度降临。关于数字，罗宋有自己的想法，但他还不确定是否要说出来。

“还有一点我很在意，”罗宋再度开口，“据死者女友说，她到死者家的时候，门没有关上，是虚掩着的。”

“走得太匆忙了吧？”光头说。

“凶手在作案后对现场如此耐心地打扫布置，怎么会匆忙到没时间关门？”

“或许是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所以凶手匆匆走了？”

罗宋点点头，说：“这倒是一种可能。但据死者女友说，她到现场的时候，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在门外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凶手故意没有关门，希望能被人尽快发现。”

一片哗然。从常理上讲，犯下罪行之后，人的本能是掩盖。

“安静。”吴副局抬手示意，“老罗，你是资深的刑警，经验丰富，我也相信你的直觉，这个案子不一般，有太多不符合常理的地方。但有没有可能，像这些数字啊，放血啊，都是凶手的反侦查手段？故意用来干扰我们的？想法可以天马行空，但做事还是要脚踏实地，我们还是按常规的做法来吧。有预谋，不为财，从这两点来看，还是仇杀的可能性最大。还是先从死者人际关系着手吧。”

罗宋点点头。吴副局说得很对，刑侦从来不是建立在任何想法基础上的，没有证据支撑，再多的想法都是无用的，甚至会成为拖累。于是关于数字的想法，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另外，现场走访有什么发现吗？”吴副局问。

“目前还没有。因为是新小区，入住率还不高，死者刘桢所在的那层楼，目前只有他一家入住。小区保安那边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监控呢？”

“小区里的监控都还没正式启用，只有几个入口的地方有监控。目前排查下来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小邱还在那儿盯着。”

吴副局颔首，环顾四周后问：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为何，关于数字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不住翻滚，无论如何不肯作罢，它迫不及待要冲口而出。他不住地回想着在沙发缝隙里发现的照片及照片背后血红的数字。那是死者女友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会上没有人提到这点。但罗宋却无法忽视，这一次他的直觉，可能关系到一条人命。但他没有开口，直到吴副局宣布散会。

吴副局向来是会议结束后最后一个走，罗宋故意留在了后面，等所有人都走出会议室后，他来到吴副局面前。

“吴局，我还有个想法。”

吴副局笑了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望着罗宋说：

“罗宋，别怪我不让你说太多。你的想法有时候太跳跃，当然，不是说不相信你啊。现在就咱俩人了，把你那些疯狂的想法都说出来吧。”

“现场发现的那张照片，是死者女友的。后面写着1001，死者身体上刻着1000……”

吴副局愣了一愣，随后脸色阴了下来，罗宋知道自己不用继续向下说了，吴副局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还有可能死人？”

罗宋点点头。

“有什么其他线索能证实你的这个想法吗？”

“没有。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或者是你刚才说的，这是我太过跳跃的想法。所以我没在会上提出来。”

“你这个想法可不太好啊……”吴副局无奈地笑了笑，随后皱着眉沉思，仿佛在计算罗宋这一番话会成为现实的概率。片刻之后，开口说：“这样吧，进一步调查死者女友那边的情况吧，盯好她。但愿你的想法是错的。”

死者刘桢女友柳晴，独自居住在城东一个老小区，距离案发的小区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罗宋想起死者居住的房子有一百多平，一个人住，他不由得猜测两人的关系并不怎么紧密。而柳晴在面对他们时的表现，更加证明了这一点。面对男友的死，要说伤心，也多少有一些，但更多的是惊吓，以及惊吓过后的疲惫，她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摆脱这件事。

“我对他的人际关系真的不是很清楚。”

“没有什么仇人吗？”光头问。

柳晴皱起了眉，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你们都问了好几遍了。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仇人，我跟他交往才不到半年。但也不代表他没有。他脾气不好，交往的也都是些跟他一样的公子哥，狐朋狗友不少，平时肯定也得罪了不少人，但谁会把他杀了，我真想不出来。”

“你们两个共同的仇人，或者有过节的人，有吗？”罗宋问。

柳晴怔了怔，罗宋的这个问题似乎出乎她的意料。这可以理解，她不知道现场发现了她的照片，而且照片上用血写了数字，所以她应该不会想到，男友的死，会跟她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这么说的话……三个月前，他跟几个人在酒吧里起过争执，是因为我……”

“那人是谁？怎么不早点说？”光头不觉间提高了声音。

“已经过去很久了……再说，只是互相推搡了几下，也没打起来，当时高虎是放了狠话，说要找人弄死他，但谁会当真啊。也不至于因为这个真杀人啊。”

你永远不会想到，一个人会因为多么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理由，去杀了另一个人。罗宋在心里想。

“你说的这个人叫高虎？”

“嗯，高虎以前追过我，我没答应。我跟刘桢在一起之后，他还纠缠过我几次。那次就是在酒吧，他还要纠缠，刘桢就跟他吵了起来。”

在进一步了解了这个叫高虎的人的信息后，罗宋让光头把信息共享给正在调查刘桢社会关系的兄弟们，让他们重点查一查这个人。然后准备告辞。

临走前，他想要给她一些警告，但又怕会吓到她，引起麻烦，毕竟，柳晴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也不过是他自己的猜测。罗宋犹豫了片刻。

“在毕安市有家人吗？”他问。

“没有，我一个人在毕安。”

“那有可以一起住的朋友吗？”

柳晴听了之后微微皱起了眉，一副不解的神情，片刻之后，才低下头，说：

“没有……”

声音小到几不可闻，仿佛是在说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随后补充道：

“准备过两天回老家的。”

罗宋点点头，明白了面前这个姑娘的处境。

“不过，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柳晴的声音有一丝紧张，罗宋知道，她已经猜到一些了。

先是询问她跟刘桢共同的仇人，又问她是否有可以一起住的人，遮遮掩掩或许更会引起她的紧张，还是如实相告的好。

“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你有危险，但保险起见，还是有人一起住的好。回老家是个不错的选择，在这之前就住酒店吧。找个热闹地段的酒店。”

柳晴没有回应，但明显绷紧了身体。这突如其来的噩运，或许比男友的死更让她恐惧。

罗宋也沉默了一会儿。

“有纸跟笔吗？”他问。

“有。”

显然，比起先前的问题来说，这是一个太好回答的问题，罗宋话音未落，柳晴就回答了出来，随后起身找来了纸笔。罗宋把自己的手机号写下，递给她。

“有任何不正常的情况，都可以打我电话。”

柳晴接过纸，死死地攥在手里。

“宋哥，你真觉得凶手还会对那姑娘下手？”车上，光头问罗宋。

罗宋摇摇头。

“我只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凶手不会停手。”

“还会死人啊？”

“你也做了多年的刑警了。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场会说话？”

“唔……可能吧……应该是我耳朵不好使，总听不清楚……”光头支支吾吾地回答。

罗宋白了光头一眼。

“这次的现场，我总感觉话只说了一半。”光头沉默，没有接话。

“行了，时间不早了，先送我回家吧。”罗宋说。

有时候回家需要一些勇气。

楼道里的黑暗包围了他。走廊里的灯坏了，不知道物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罗宋在黑暗中点起一支烟，靠在墙上，默默抽着，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然而还是有太多东西在脑海中自动浮现，这几年下来，他总算明白了，这世界上最难控制的，就是自己的记忆。他知道，妻子的脸就要从记忆的海里浮出水面了。他狠吸了一口烟，扔在地上踩灭。向残缺的家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他看到有光从门底的缝隙里透出来，他停下脚步，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从妻子失踪开始，女儿就跟爷爷奶奶一起去住了，罗宋也没听父亲或母亲说要过来。

现在家里有灯光，也就意味着……

他冲到门前，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钥匙掉在了地上，他捡了好几次才终于捡起。手颤抖着，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锁孔里。房间里传来脚步声，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耳听着。里面的人走到了门的另一边。里面的人手放在了门把手上。里面的人将门把手向下按。门要开了。

他闭上眼。房间里的灯光洒在脸上。他不敢睁眼。

“你怎么了？”母亲的声音传来。

他睁开眼，母亲正皱着眉，不无担忧地看着他。积聚在体内的某种东西瞬间消散了，像是被猛然扎破的气球。

“没什么。有点累了。”他靠在门框上，努力不让自己向下滑去，他筋疲力尽。“你怎么过来了？”

母亲从门口闪开身，示意他进门。

他看到桌上放着的蛋糕。

“谁过生日？”他问。

“你啊。”母亲回答。“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蕊蕊一直记得。她不让我告诉你，说要给你个惊喜。没等到你，这会儿已经睡了。”

罗宋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有近一个月没有见到女儿了。他走进女儿房间，女儿此刻正安稳地睡着。跟上次见，似乎又长大了些。

这一刻罗宋才觉得自己错过了女儿太多。妻子还在的时候，他工作忙没空，妻子失踪后的这三年，他又四处寻找妻子。转眼女儿就长大了。

他蹲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他想起别人安慰他时说的那句话：要向前看。他向来很抵触这句话，他始终觉得，那是对妻子的背叛，他拒绝向前，他想停留在过去。但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后悔。向前看并不代表着对妻子的背叛啊，他意识到。他没法在过去找到妻子，妻子应该在未来的某一刻等着他。等见到妻子的时候，他应该紧紧牵着女儿的手。他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额头。

电话猛地响了，他赶忙挂掉，但女儿还是被吵醒了。

“爸爸。”

女儿揉了揉眼，轻声喊道。罗宋眼眶一阵发热，握住女儿的手。

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罗宋没有理会，然而对方却固执地不肯挂断。他突然想到柳晴，想起自己留给柳晴的号码。已经十一点了，不会是推销或者骚扰电话，他松开女儿的手。

“爸爸接个电话。”他轻声对女儿说。

“警官！”女人压抑但紧张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罗宋被这声音所感染，绷紧了身子。

“柳晴？”

“对！是我！高虎……高虎在跟踪我！”

罗宋站起身，从女儿房间走了出去。

“你现在在哪？”

“我在出租车上！刚才你们走了之后我就收拾东西，准备去住酒店。出门的时候就看到高虎的车在小区门口停着，我想到你问我的那些问题，是不是就是高虎杀了刘桢？”

“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

“他在跟着我！我躲着他走的，可还是被他看到了，我上了出租车，他开车在后面跟着我呢！我该怎么办啊？”

“放松。让师傅直接送你去市公安局城东分局。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刚转过身，他就看到女儿光着脚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点燃蜡烛的蛋糕。

“爸爸，生日快乐！”

他意外地发现，女儿长高了许多。上几年级来着？该死，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谢谢。”

“爸爸吹蜡烛呀。”

罗宋深吸一口气，刚要吐出，女儿又开口了：

“等等！吹蜡烛的时候要许愿哦。”

罗宋笑了，再次吸气，吹灭了蜡烛。

“爸爸许的什么愿望？”女儿问。

还没等罗宋回答，女儿又说道：

“爸爸许的肯定是让妈妈赶紧回来。”

笑容在罗宋脸上凝固了。但他努力让自己继续笑下去，不能再让女儿看到他的痛苦了。

“妈妈会回来的。”罗宋说，“爸爸还要去局里一趟，你乖乖睡好吗？”

女儿点点头。她早就习惯了爸爸的突然离开。罗宋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去。

一出门，罗宋就给光头打了电话，还请示了吴副局，请求控制高虎。等他赶到局里的时候，柳晴已经在了，但让他意外的是，高虎也已经在局里了。

“宋哥，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或者试图逃跑，很配合。”光头说。

这倒让罗宋感到意外，他看了看审讯室，高虎正百无聊赖地坐着。

“还没开始审？”罗宋问。

“吴副局指定要你来审。”

进门前，罗宋思索了片刻，想着该怎么审高虎，刚拉开审讯室的门，一个急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罗！雷子！”

罗宋转过身，正在值班的田力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刚接到派出所电话，说是北亭那边死了个人，他杀。”田力说。

罗宋瞬间警觉起来。连着两天两起命案，这对这个小城来说有些不太寻常。

“能确定是他杀？”他问。

“能！而且，”说到这田力压低了声音，“打电话的民警说，搞不好跟昨天的案子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

“死者身上也有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