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4 躯体检查
被刑侦队找来的“林中花”直系亲属是一位老先生,他说女儿真名叫黄飞红,是一所民办院校的音乐老师,可他不知道女儿得了“精神病”,他们不住在一起,女儿一年前搬出去自己住了,现在很少回来看老人。
本来黄飞红很冷静的,可一发现父亲来了,马上就乱了阵脚,似乎没有波澜的海面忽然掀起了海啸。黄飞红想冲出刑侦大队的办公室,在她父亲的同意下,我们才好不容易地将她收治。其间,黄飞红反抗得非常猛烈,我们几个人都被她撞翻在地上,她竟然携带了一把水果刀,住院医宋强被划伤了手背,所幸伤口不深,贴张创可贴就行了。
而廖副最关心的是,真正的林中花在哪里,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凶手是黄飞红吗?因为查到了黄飞红的真实身份,刑侦队顺藤摸瓜很快便查明黄飞红在半年前的国庆长假也去过中越边境的德天瀑布,时间与林中花的行程几乎重叠,只是去程所乘的交通工具不相同。
这些侦破工作和我有些关系,因为治疗方案要根据黄飞红是否犯过罪而做出相应的改变。起初,我也以为黄飞红得了妄想性精神病,是杀人后受了刺激所致,结果做了多种检查之后,最后得出一个令人意外的结论——黄飞红得的是酒精中毒性妄想症。
学医的人都知道,长期无节制饮酒会损害躯体和精神,致人出现一系列的临床问题,比如慢性酒精中毒精神障碍,以及黄飞红所患的酒精中毒性妄想症。慢性酒精中毒精神障碍的幻觉症病期可长达数周至半年,而酒精中毒性妄想症病程多迁延,且无意识障碍,在临床上,这两种病症很容易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
一开始,我们也犯了错误,认为就是精神分裂症,每日予以病人口服一定量利培酮。吃了一段时间后,效果不是很明显,但黄飞红能正常回答问话,只是做心理治疗时,她总会牵出“无限复活”的桥段来。
后来,我们又从病人家属和同事那里了解到,黄飞红有很长的饮酒史,医院就给她做了躯体检查。她的肝功能化验异常,主要表现为谷丙转氨酶升高;心电图也异常,主要表现为心肌劳损、心律不齐、心动过速;头颅CT检查出脑萎缩。像长期饮酒的症状。
酒精的过度摄入或者长期摄入会对人体产生伤害,尤其是大脑皮质受损会影响到认知功能。而慢性酒精中毒不仅表现为神经系统损害,还表现为精神损害症状,以躁动、丰富的幻觉、妄想为主,有时候还会伴有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如多汗、颜面潮红、瞳孔散大、心动过速等。
再次会诊后,我们得出了酒精中毒性妄想症的结论,然后应用脑神经营养剂,联合使用大剂量B族维生素及保肝类药物,维持水电解质平衡等支持疗法;同时给予抗精神病或抗焦虑药以控制兴奋躁动,又配合心理治疗等。
然而,黄飞红的问题并不只是酒精中毒性妄想症这么简单,因为在她的症状稍有缓解后,我们又发现了另一个致命的问题。
黄飞红入院后,还是会认为自己处于“无限死亡”和“无限复活”的情况,只是不再重复说自己活在同一天了,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因为看到了凶手的面目,打破了之前的无限死循环,她的世界发生了改变。
有一天,宋强和小乔先后向我反映,护士们都说黄飞红好像一整天都不用睡觉,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轮班的人都没看到过黄飞红睡觉。我通过各种渠道观察,发现住院医和护士没说错,黄飞红真的是不需要睡觉的,我们曾对她予以有助睡眠的药物,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像催眠类的药物,一般人服用后多少都会有些效果,可如果你吃过会令人兴奋的药品,那么催眠类的药物可能就不管用了。黄飞红被送进住院部后,一直没有接触过外界,她不可能携带其他药品进去,护士们也不会在里面售卖违禁药品。住院部有不少像黄飞红这样的病人,都伴有焦虑、失眠、惊厥的症状,我们一般会予以镇静或催眠的药物,比如苯二氮䓬类药物。其他病人吃了都有作用,头一个没起作用的就是黄飞红了。我觉得奇怪,于是又观察了一段时间,确定黄飞红没有偷偷不吃药,所有的药物她都按时按量服用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碰到这样的问题,我很头疼。那段时间,我工作特别忙,根本顾不上找人合租房子的事。而杨柯自从那天放过话,说我不怕凶宅就可以去住之后,再也没和我提过房子的事。
为了黄飞红的病,我求助过原沈阳单位的同事,以及母校的老师。他们都做出了许多推测,但由于没有亲身接触过病人,因此能给出的答案都不多,也都不适用在黄飞红身上。宋强和小乔这些住院医也经常上网搜索相关信息,可惜没一条能用得上。
在持续的治疗中,黄飞红的酒精中毒性妄想症缓解了,我就想着给她做个全面的躯体检查。青山医院硬件设备有限,要做这样的躯体检查,只能去市里一家大型综合医院。市里好几家医院都和我们有业务往来,因为不少综合性医院都没有开设精神科,无法收治有精神疾病的躯体疾病患者,通常都要找我们去会诊,收治病人。我们人手不多,每次叫我们过去,他们都像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我们没有个两三天都挤不出时间过去。
知道我要安排人去做躯体检查,医院的人特热情,还说:“赶紧来吧,我们有个女病人妇科占位性病变入院,结果收治科室不懂事,没发现她有精神病,现在正在医务处骂街呢,您行行好,赶紧来收了这位姑奶奶。”这医院施行的是“首诊负责制”,首诊医生为此急死了,巴不得我开着火箭赶过去。
刚好,医务科的小姑娘也接到了电话,排了杨柯出外诊,我们是一起过去的。在车上,黄飞红本来很安静,忽然就又犯病了,她瞅瞅我,又瞅瞅杨柯,然后神秘兮兮地问我:“这是你同事吗?长得比你帅。你们是好朋友吗?”
我被问得愣住了,杨柯也假装没听到,坐在车子里闭目养神。黄飞红难得出来透透气,在路上就一直说话,不过她思维是连贯的,不像有些病人,说话时思维跳跃得厉害,无法连贯地说一件事。
到了综合性医院后,我去处理黄飞红做检查的事宜,杨柯则去给另外的病人会诊。谁知道,医院门诊的墙上有镜子,黄飞红经过时,注意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就怔怔地杵在那里不走了。我们怎么劝,怎么拉都没有用,仿佛人已经扎根在地里了一样。
我暗喊“糟糕”,黄飞红是不是以为镜子里的人是凶手,她的病情又要反复了吗?果然,黄飞红一下子就大喊起来,说杀她的凶手就在这里,让快抓住她。接着,黄飞红挣脱我们,一头撞向镜子,头破血流后,又抓起镜子碎片,用力地敲打地上的玻璃碎渣。来看病的老老少少见了这阵仗,都吓坏了。
当时,杨柯还没走远,听到动静又折回来,帮我控制住了病人,只是他的黑色西装外套被划穿了,里面的衬衫也被染红了,我也被割伤了大腿,幸好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杨柯回来帮我,算是厚道的,否则我就被黄飞红捅死了。人家衣服毁了,又受了伤,我良心不安,于是关心地问:“你还好吧?”
“不好。”杨柯冷酷地答。
我心想:哎呀,好心问你,你还跩起来了。但嘴上却说:“衣服多少钱,我赔你好了。”
杨柯也不跟我客气:“五千八。”
听到这个数字,我就后悔了,怪自己多嘴。五千八,我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赔。杨柯在处理伤口时,瞪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没看好病人,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还连累了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出诊风险高,还穿这么贵的衣服出来?挨打费再高也不够赔你一套西装的。”说完,我上下打量了杨柯,盯着他那双擦得黑亮的皮鞋,又问:“你这双皮鞋多少钱?一千吗?”
杨柯没正眼瞧我:“三千二。”
我被堵得没话说,心想:“你是来讹钱的还是来走秀的。罢了罢了,人家生活质量高,我们这种小医生理解不了,人家也救了我,还是不计较了。”不过,我还是很纳闷儿,我们工资明明不高,一科的主治医师都没有去外面搞副业,没有灰色收入,杨柯怎么那么有钱呢?估计人家是富二代,可精神科医生真的不好当,家里有钱的人不会选择学这个的。
结果,我没计较,杨柯却计较起来,看我要带黄飞红离开,就问:“你这身衣服多少钱?”
我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只好灰溜溜地答:“三百五。”
杨柯低头瞧了我脚上的皮鞋,又问我:“这双鞋多少钱?”
我像被侮辱了一样,不高兴地答:“也是三百五。”其实是两百五,谁不要面子啊,就多说了一百。
杨柯问完就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尴尬。黄飞红这时好像又清醒了,在一旁落井下石:“你太没礼貌了,被嘲笑了吧?!”
“好,好,是我自讨苦吃。”
我果断认怂,不去和黄飞红争辩,唯恐她把我错认成杀她的凶手,一会儿又要“大闹天宫”。之后,我就赶紧安排黄飞红去做一系列的检查,一刻都不敢耽误,万一她趁机跑了,麻烦更大。
等检查结果陆续出来,我再次做了更深入和全面的诊断,才发现黄飞红真的陷入了一种“死循环”。而这个“循环”病症已经至少存在几个世纪了。
同时,廖副那边也传来消息,有几个游客在中越边境的山里发现了林中花的尸体,案情真相即将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