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5 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
拿到所有的检查结果后,我出于谨慎,请了一个礼拜只来两三天的副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41岁,姓季,我们都叫他副高,或者季副高,方便和别科的副主任医师区分开来。季副高很喜欢研究学术,不喜欢办公室政治,也不爱去外面出风头,更不像某些专家一样到处去讲课、迎合药物公司的需求。
五年前,季副高曾在国外专门研修过睡眠医学,在这个领域有非常丰富的诊疗经验,他听我提到黄飞红的病情,就一起来做研究,甚至还会和我彻夜留在住院部,守在病房外观察黄飞红的一举一动。
经过日夜观察和记录,黄飞红确实没有过真正的睡眠,只是会偶尔短时间浅眠,肢体也会乱挥乱舞,全身还会不由自主地痉挛性抖动。这一切黄飞红都是不自知的,她身上的伤就是乱抓出来的。有一次,黄飞红好不容易经过药物治疗,进入了睡眠,更可怕的事却发生了——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一条蛇在里面蠕动着要钻出来。因为怕她会在睡眠中窒息,我们中止了该药物的治疗。
随着对病情的掌握和剖析,一个可怕的诊断逐渐成形。在经过多方面会诊后,我们诊断出黄飞红患有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英文叫fatal familial insomnia,简写为FFI。
这种病诊断的标准参考为进行性睡眠减少,非快速眼动睡眠期纺锤波和δ波消失,快速眼动睡眠和慢波睡眠时间也会明显减少,催眠药物无有效的帮助,且伴有以交感神经兴奋性增高和内分泌改变,还会有运动障碍。当然,基因检测是最直接的诊断方法。
这个病的记载首现于意大利的一个家族,在数个世纪前,一个叫贾科莫的男子忽然染上怪病,日夜不眠,从妄想进入痴呆,最后疲惫衰竭而死。之后,这个家族的三十多个人在中年时期都得了和他一样的病,相继死去。目前全世界已有意大利、美国、日本、中国、丹麦和爱尔兰等国相继出现了患此病的人。
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的病程很恐怖,首先是无法入睡,日夜醒着,然后瞳孔会缩小,男性还会阳痿,血压增高,脉搏加快,出汗过多,接着会出现妄想、幻觉,运动障碍,身体机能逐一停止,当事人能感受到痛苦,可却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简单地说,缺少睡眠不是这种怪病的致死原因,而是这种病会导致大脑大面积损伤。
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疾病,是由于朊蛋白结构异常所导致。编码朊蛋白的基因位于第二号染色体的短臂上,是人体固有蛋白,主要存在于中枢神经系统,与人的智力、睡眠等关系密切。如果朊蛋白发生基因突变,会形成不合格的异常蛋白,不仅不能发挥正常功能,而且无法被蛋白酶溶解,沉积在大脑等中枢神经系统中,造成大脑的神经元脱失,形成像海绵一样到处是空洞的改变,其中丘脑的改变尤为突出。
这种病目前没有有效的防治手段,英美科学家在动物实验中发现,这种病虽然可以治愈,但后来用于临床试验的动物都神秘地死亡,没有查到具体原因。而比较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是用GHB,也就是γ-羟基丁酸。GHB对非快速眼动睡眠和快速眼动睡眠无效,但能增加慢波睡眠的时间,缓解病情。
这种病在中国非常少见,第一例是2004年在湖北协和医院发现的,病人很快就死亡了。在此两年后,河南也发现了一起男性病例,怪病的魔影曾笼罩其家族多个世纪,也是一个庞大的患病家系。
在之后的诊疗中,我们同样发现黄飞红的家族在数百年前就有过类似的传闻,黄家的族裔在成年后大多会半年都睡不着,然后就神秘去世了。可以说,黄飞红的家族一直处于这一怪病的死循环中,没有一种有效的方法能阻断它。当黄飞红表现出妄想时,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无论是药物治疗还是心理治疗,效果都不明显。
季副高为了诊断这个病,和我一起研究了很久,当确诊后,又为怎么处理黄飞红的事发愁。院长知情后,也道出了他心中的忧虑,因为我们医院从成立以来,从没死过病人,黄飞红要是继续留在住院部,到时候死了怎么办?院长知道廖副在查林中花失踪案,问我:“不是找到林中花的尸体了吗?人是不是黄飞红杀的,是的话赶紧让病人出院,不是也要想办法让人转院。”
当时黄父坚持留女儿在院里继续治疗,但是我们医院没办法有效地治疗病人,所以院长这么考虑,看似自私无情,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住院医小乔知道后,对此愤愤不平。看到小乔的样子,我对黄飞红也有些于心不忍,总想为她做些什么——不能就这么送她回家等死吧。小乔母爱泛滥,比我还激动,她有天在医院食堂找到我,恳求道:“陈医师,黄飞红还有没有救了?我查了好多文献,这个病有很多种试验记载的,你不能和院长申请下,试试看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当医生,我们哪能拿黄飞红当试验,万一医死人怎么办?人家是来治病的,不是来当试验对象的。”我提醒道。
“那就只能这样让人出院了吗?人又没治好。”小乔不高兴了。
我也很无奈:“她一直住在我们这里也不是个事,你没看住院部那些‘钉子户’,住久了,哪个精神是正常的?都是不好治才一直拖着不走。黄飞红现在酒精中毒性妄想症有所好转了,就是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没的治,可是她生活能自理,放她走,去找更有能力治疗她的医院才是最好的选择。”
院长也来吃饭,看到我和小乔在讨论事情,又来催我:“小陈,你问了廖副没?你那个病人到底是不是杀人犯?这事别拖了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闹出事情来。”
六天前,我就联系过廖副,因为案子还在侦查中,他有许多细节不方便透露,这件事就一直拖到现在。我只知道,林中花的尸体在中越边境的大山里被人发现了,听说死状奇惨,尸体被野兽咬掉了大半,法医等司法鉴定人员很头疼,有用的证据不是很多,谁是凶手更没什么线索。院长老催我去问廖副,其实廖副还拜托了我好几次,说黄飞红要是真的清醒了,没有精神疾病了,就赶紧问她是不是认识林中花,知不知道案子的内情。
院长凑到我这桌的时候,小乔就溜了,留下我独自应付院长的“十二道催命符”。季副高在邻桌吃完饭,慢悠悠地看着《南国早报》,他本来与世无争,听到院长在一旁催多了,就忍不住戴上厚厚的眼镜,放下报纸,帮我说话:“院长,这个事我帮您盯着呢,本来也是我们一科的事,我是他们的副主任医师,应该负责的,您就别担心了,我们会尽快。”
院长可能也饿了,想要吃饭了,就缓和了态度:“好了,好了,你们吃饭吧。这事记得挂心上,别拖了。”
季副高仗义地替我回答:“知道,知道。”
院长很少来食堂吃饭,其他科的领导见了,都请他过去一起吃。我等院长离开后,立刻感谢季副高:“谢谢副主任帮我顶着。不过小乔说的也对,黄飞红就算不是杀人犯,送出去怎么办呢?只能等死吗?”
季副高仿佛有菩萨心肠,凡事他早就打点好了:“别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倒好,净把事情往身上揽。我们这里救不了黄飞红,留下来一样等死,搞不好还会恶化。我在做会诊的时候就联系了河南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人了,他们收治过一个相同病例的男患者,是国内的第二例,也是唯一健在的患者。到时候,我们让黄飞红去找那边的人给看看,费用嘛,也不用担心,她家还算宽裕。我也联系了国外的机构,这种病相当罕见,很多方面都有兴趣,尤其是涉及改善睡眠的医药公司,他们的研究比我们先进多了。至于之后的发展,那就要看黄飞红自己了,我们最多就帮到这里了。”
我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赞叹道:“副主任,你人太好了。”
“你也不赖啊!良心安,人才能睡得好嘛。好了,你接着吃饭吧。”季副高笑了笑,然后又摘下眼镜,继续看他的报纸。不过,在看报纸的时候,季副高又瞧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怪怪的。
同时,我听到另外几桌的人在窃窃私语,包括原本要和我一起合租房子的七科主治医师武雄,他们都时不时地朝我这边望过来。我离得比较远,食堂也很吵,没听清楚他们在一起议论什么,只隐约听到几句片段——
“一科的主治死得惨啊!”
“可不是嘛,他都不知道自己前一任是怎么死的。”
“很快就轮到他了……”
“别说了,小心被领导听到。”
那几个科的主治医师是个小圈子,我这种新来不久的人,很难融入进去。听到谁死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可又不好多嘴去问。我之前问过比我先来的住院医,他们都支支吾吾的,说一科以前没有哪个主治医师死掉啊,只是转去别家医院了。就连平时喜欢谈论家长里短的小乔,也对我三缄其口,说不知道以前的主治医师去哪儿了,连姓什么也不知道。好奇害死猫,我深谙这一点,后来忙起来也就没深究。
又过了几天,黄飞红在妄想症减轻后,又陷入了失眠症导致的幻觉中,不过她慢慢地放弃了“无限复活”的故事。有一天下午,住院医宋强来告诉我,黄飞红意识清醒了许多,现在要求见我,她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和林中花的遇害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