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先验哲学
先验哲学的对象不是知识的某一个别部分,而是知识本身,知识总体。一切知识都以客观东西和主观东西的一致为基础。明确地说,整个知识学的任务“正是要解释主观事物与客观事物之间的和谐的最后根据如何对自我本身会变成客观的”[12]。
自然哲学是从客观的东西出发,从自然出发,从中引出主观的东西,引出理智;先验哲学则与自然哲学的方向相反,它是要从主观出发以达到客观,即是说,要以纯粹的自我意识出发,通过不同阶段和级次,以达到那种最高的“绝对同一”。谢林把先验哲学看作一种纯知识的考察,一种对自我意识的历史的考察,但先验哲学的对象“并不是知识的一个别部分,也不是知识的某一特殊现象,而是知识本身,知识总体”[13]。谢林指出,整个先验论体系就是要描述绝对的自我意识的发展过程,也就是“把哲学的各个部分陈述为一个连续的序列,如实地陈述全部哲学,就是说,把全部哲学陈述为自我意识不断进展的历史,而那种具体表现在经验里的东西则仿佛不过是作为这部历史的纪念碑和证据之用”[14]。谢林把自我意识按照从低级到高级发展的阶序划分为四个时期,相应的先验哲学也可以划分为四个部分,即理论哲学、实践哲学、自然目的论和艺术哲学。
在理论哲学中,谢林阐述的主要是哲学认识方面的问题。自我意识为了能认识自身,它就把自己展示开来,通过把自身不断地加以对象化、客观化来认识自身。谢林在论述自我意识的具体发展过程时,将其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从原始感觉到创造性直观;第二个时期是从创造性直观到反思;第三个时期是从反思到绝对意识活动。可见,在理论阶段,实际上经历了感觉、创造性直观和反思三个阶段。谢林把理论活动视为有意识的理智的观念活动,视为主客矛盾不断解决又不断产生的认识活动。也就是说,理论认识的结果是达到了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对立,这种对立只有通过实践活动才能解决。由此,谢林就从认识的领域转入实践的领域。
实践哲学,探讨的是一切自由行动的可能性问题,也就是要解决主观如何决定客观,客观如何符合主观的问题。在实践阶段,谢林论述了道德、国家与历史。其中较有价值的是历史哲学部分。谢林把人类社会的发展理解为客观的历史过程,又把历史过程视为法治的逐步实现,是朝向完善国家的目标的不断进步。在这个理想的完善国家中,人人平等自由,他还进一步指出,历史是人类自由的发展,是人类通过必然去实现自由的过程。也就是说,历史的主要特点在于它表现了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并且只有这种统一才使历史成为动能。上述观点可谓“旧唯心史观中一个具有积极意义的成果”[15]。但宥于时代,谢林又认为必然和自由的统一是一种绝对的同一,对此人是永远无法认识的,它不是认识的对象,而是信仰的对象。要言之,谢林的历史哲学观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这种进步性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他所说的历史规律仍然被他的‘绝对同一性’制约着,他把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有意识的自由与无意识的必然的统一解释为‘绝对’的某种表现,这使他重新陷进唯心主义的泥坑”[16]。
自我意识是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的绝对综合,那么,这种综合活动何以可能?其依据又是什么呢?谢林的回答是“目的论”,即从自然界的机械性和合目的性统一的原则来加以说明。谢林认为,自然界作为绝对自我意识的产物,其产生是一种纯粹盲目的机械过程。如果取消了这种机械过程,也就取消了自然界本身。然而“自然界在其机械过程中虽然本身无非是盲目机械过程,却是合乎目的的”[17]。也就是说,自然界按照创造过程来说不是合乎目的的,但自然的产物又完善地表现了一种彼此的和谐,因此它就同时又必定表现着某种合目的性,体现着一种创造。自然界是一种虽不是被合乎目的地创造出来,但又是合乎目的的产物。在谢林看来,通过对这种自然产物的直观,现在就达到了有意识活动与无意识活动、自由与必然的原始的同一。剩下的,就是把这种同一性在自我中确定下来,这样,自然目的论就过渡到了艺术哲学。
艺术哲学是谢林“同一哲学”的顶峰。它是理论哲学、实践哲学的最高完成,它克服了它们的片面性,直接以“绝对”,即自然与自我、客体与主体、理想与现实的绝对无差别的同一为对象。艺术哲学是一般哲学的组成部分。哲学是可能的,研究艺术这一特殊对象的哲学也是可能的。由此,艺术哲学也就具有了可能性。谢林认为,在人类历史中实现不了的理智和意志的统一、有限与无限的统一、必然和自由的统一等等,都可以在艺术中获得实现。谢林把艺术看作真正的哲学,是一切理智所追求的目标。“哲学的工具总论和整个大厦的拱顶石乃是艺术哲学。”[18] 正是通过艺术哲学,谢林完成了其“同一哲学”的体系建构,最终超越了有限的知性而达到了绝对理性的高度。
“同一哲学”是谢林早期哲学活动中最有成果的学说之一。谢林的“同一哲学”既不同于康德的主客分裂的二元论,也不同于费希特的主观唯心论,而是试图在主客同一的基础上解决知识中的真理问题。在《先验唯心论体系》的“前言”里,他曾坦言该著作的目的是“要将先验唯心论扩展成一个关于全部知识的体系”,但他又把“全部哲学陈述为自我意识不断进展的历史”。[19]所以有学者指出,“谢林不同于费希特,他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企图表达人类精神发展史”[20]。要言之,谢林不仅设定绝对同一体为其整个体系的开端和终结,而且试图从绝对出发,去克服费希特的主观唯心主义,确立自然的地位,把绝对作为存在论的最高的实体,统摄自然和人。但他主要的问题不在于要解决自然界在一个绝对的体系中的地位问题,而是要解决如何把握那个无意识的绝对同一体的问题。既然感性个体也是由绝对同一体设定的,它自然也就秉有一点绝对的精神。[21] 康德否认了感性个体认识和把握绝对同一体的可能性,谢林却给出肯定的答案,那就是审美直观。
要言之,谢林的“同一哲学”是在批判康德的二元论和费希特的主观唯心主义基础上,解决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的一种新的尝试。他从主体与客体的绝对同一性出发,通过把精神自然化和自然精神化的途径,描绘了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的认识的辩证发展过程,提出了许多合理的思想。在其“同一哲学”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中,辩证法的合理因素处处可见。比如认识到且承认矛盾的存在,并把矛盾视为一切运动的源泉;能够辩证地看待自由与必然之间的关系,提出“人虽然在行动本身是自由的,但在其行动的最后结局方面却取决于一种必然性”[22];把自然、意识,乃至整个世界看作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强调自然与意识,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等等。这一切既批判地继承和发展了费希特哲学的传统,又为黑格尔哲学的诞生奠定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马克思曾历史地肯定了谢林以“同一哲学”为核心的早期的哲学思想,是他的“真诚的青春思想”[23]。在这一时期,谢林除了对形而上学本身的探求之外,也较为系统地论述了自然、艺术和哲学史等。谢林对这些对象的研究,在当时的德国学界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对歌德等人的文学创造都有所启发。可惜的是,谢林并没有把他的“同一哲学”的思想坚持到底。即便如舒尔茨所说的谢林后期哲学仍是同一哲学,但其中的主导也已经不同了。从1804年写作《哲学与宗教》开始,谢林的思想越来越趋向宗教神秘主义。他也不再奉艺术与美为圭臬,而是更多地把眼光投向宗教。以1809年的《对人类自由本质的研究》为中界,之后谢林就一步步走向其思想发展的后期阶段——神话哲学和天启哲学阶段。
谢林的艺术哲学正是建立在上述的先验的“同一哲学”基础之上的。在谢林看来,作为纯粹的无区分、现实者和理念者、主观者和客观者的不可区分的绝对同一体,是万物的始基。艺术正是绝对同一体的完全的和真正的表现。从哲学的角度去研究艺术,并确定其在同一哲学中的位置,这是谢林的真正意图。换言之,谢林研究美和艺术并不是为了解决艺术实践的具体问题,而是借助审美和艺术来完成他构筑的“同一哲学”的理论体系。可以说,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是他的整个理论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思想体系中消极因素较少的部分。魏庆征先生曾指出,谢林关于诸多艺术领域那世所罕见的、天才的、精辟的论述,可谓是“鲜明生动,引人入胜”[24]。下面我们就从艺术本质论、艺术特征论、艺术创造论及艺术质料论和艺术体系论等方面来对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细致梳理和评述之。
[1][德]海涅:《论德国》,薛华、海安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31页。
[2][德]黑格尔:《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宋祖良、程志民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66页。
[3][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50页。
[4][德]谢林:《布鲁诺对话:论事物的神性原理和本性原理》,邓安庆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38页。
[5][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7页。
[6][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8页。
[7][德]黑格尔:《哲学讲演录》第四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345页。
[8][美]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力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491页。
[9][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48页。
[10][匈牙利]卢卡奇:《理性的毁灭》,王玖兴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21页。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2页。
[12][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60页。
[13][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2页。
[14][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页。
[15]杨文极、石倬英:《德国古典哲学教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21页。
[16]张凌、张钟:《十八—十九世纪德国美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6页。
[17][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57页。
[18][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5页。
[19][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页。
[20][德]G.冯克:《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与浪漫主义的关系》,见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德国哲学编委会编《德国哲学》第5期,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78—179页。
[21]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87页。
[22][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