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潮波涌动谁争落子,袖袂蹁跹且共鸣琴。
齐圳、赵霁、李诀三人对坐。
齐圳与赵霁见李诀这般豪情万丈,都是有些怀念起来。或千年、或万年之前,他们两位,应也是说过这类的话的。
齐圳与李诀又谈些旧事,多是齐氏老祖和上古齐氏的隐秘,也说了些以往的礼制。当日老祖犹在时,五洲之上曾有一座辉煌无比的巨殿,那是昔日人间剑道最高处,也是整个人间练气士的一座“天庭”。
若说当今的合道境只是某条大道的“守门人”,那么当初的齐氏,便算是整个天道的“执剑人”。其实有此存在也并无不可,若真得公允,天道或还能给一份功德。只是齐氏众仙心性太差,杀意太重,做不好这份差事罢了。
后来凌驾于所有修士、凡人之上,把持五洲的三教就好了太多。虽说有三教间彼此制约、平衡的因素在,但更多还是由大道所决定的。
剑道,终究是杀伐之道,连剑道本身,不也正是源自于天地间毁灭、侵蚀之大道显化?这也注定了齐氏的结局——为天地万灵所厌弃。
齐圳越说越觉心绪激荡,不时还要与李诀比划一二,又投去一些意味深长的眼神。李诀不禁觉得,这位前辈怎么好像有让他恢复当日齐氏风光之意?
可惜李诀对此并无兴趣,他随师父修的是推衍之道,最是看重因果报应,齐氏留得残余香火在,自是应有的结局。且他李诀想护住的也唯有齐萱一人,但他二人能得长长久久,又何必管那天下大势如何?
齐圳忽然问向李诀:“可知那日封你道境的是何人?”
李诀双眼微眯,回想起那日情形:自己早已定好的脱身之计,临场却遭了大能暗算。对方出手,似乎就是要让他李诀输一场给崔折,让剑输一场给刀,让九泽洲输一场给中洲……但也有可能,这些都不是对方的理由。
如今五洲方乱,好似一盘棋局还未落子多少,对方这一手下得越是无理,便越会伏笔深远,耐人寻味。
李诀自是不知是何人出手,只能大概感应到是中洲大能。或许便是那位合道“修道”的大能吧。不过以对方近乎道圣的境界,针对他这个小辈,实在是太过不讲究了。
齐圳见他不知,便道:“并非中洲之人出手,我与中洲那些家伙都算相识,他们既知我亲来九泽,就断然不会随意出手。对方应当是有意嫁祸,不过手段并不高明。”
赵霁看了李诀的面色,微微点头,李诀应当是对形势有所判断,没被齐圳随便几句分析带偏,也算他这个师父没白费心思。
齐圳又道:“至于这些人找你问剑,看似临时起意,实则早被人算计在内。他们毫无怀疑地就给幕后之人当了剑使……”
这次李诀倒是认可了,对方几人心性着实,不好评价。
李诀只能感叹一句,果真修道成仙没有这方面的门槛吗?
齐圳临行之前才忽然想起来与李诀叮嘱道:“那把剑,算是太古齐氏的藏品。现世不多,如今没几个人认得,你只管随意去用。剑名虬须,大道亲水,在九泽洲用着最合适。不过你我修士,终究不能全靠外物,往后修行,可不能落下。”
李诀与赵霁起身送别对方。
李诀见师父有话叮嘱,却已是自己先学着师父的语气地开口:“徒儿啊,此间如何,时机未到,好好修道,无须自扰……”
赵霁见话被他抢了,也不如何气恼,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齐萱还在等你。”
李诀口呼师父英明,身形已经从原地消失。
李诀在自己的住处见到了齐萱。
齐萱此来天相峰,可没有与李诀讲究什么客不客气的打算。她此刻已是把此地仔细探查了一遍,见确无半分其他女子气息,才满意地坐在一方桌前饮茶,翻看李诀的一些修道感悟。
她察觉李诀来此,却是瞬间变了面色,几分阴冷之气弥漫四周。
李诀见她如此面色不善,心中虽然没鬼,却也不禁有些发虚。
齐萱也不看他,似是随口说道:“竟不知那是哪家仙子的物件。”
李诀怎不知她是在诈自己,便在一旁开口:“真找到了?”
齐萱见李诀这般回应,凤眼微眯,起身时已有隐隐仙力向李诀包裹而去。
她娇叱道:“说,藏在哪儿呢?”
两人又在屋中玩笑打闹一阵,此间自是二人独趣,不便多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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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齐圳离了天相峰,本该一路去到逍遥宗与齐萱师父一叙当年事。但偏又想起几个那日问剑时,偷偷阻拦齐萱去救李诀的九泽洲修士。
他倒也不想在九泽洲闹出太大动静,他在中洲本就是看似人人敬他,实则谁都想先除他而后快的尴尬处境。若在九泽洲生了事端,难保不会有些家伙借机生事。
他便隐匿踪迹,去找了那几家仙门,在千里外遥遥挥出几剑,只把护山大阵和山门打碎,倒是也没伤人性命。
附近的几个合道境知他为李诀撑腰而来,都是不予理会。他们本就不愿与李诀、赵霁结仇,更没必要与齐氏结仇,任由他齐圳砍几剑也无妨。
偏就有人是不乐意的。那人虽只是半步合道,在旁人大道之中仰人鼻息,却偏偏心气颇高。见齐圳一个外乡修士偷来九泽洲犹不知足,还胆敢随意出手,他便要与这齐圳问个明白。
“齐氏余孽,来我九泽洲做甚?”
齐圳不愿与此人计较。他们齐氏的每一条剑道,都是族人与天地、与万灵争出来的,这种靠道圣施舍境界的货色,当真不配接自己的剑。
“九泽洲齐氏当初横行无忌,如今全族尽灭,你这个中洲齐氏余孽,今日可是要步他们的后尘?”
齐圳只是冷笑道:“老夫今日若要斩你,你背后便是三教教主,也同样保不住你。”
那人却毫不在乎齐圳的威胁,张口便是:“倒是贫道记错了,如今九泽洲齐氏还有个丫头,也不知姿色比起当初她娘如何……”
齐圳并未回头,随手递出半剑。
那人已是道躯残损大半,却是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砍得死我?”
言罢,浑身又恢复原貌。
见此人嘴上功夫明显比道境高上许多,齐圳便在对方再开口前又递一剑。
这一剑,能斩十年。
那人道躯复原了又撕碎,撕碎又复原,但周身剑气却萦绕不散。
若是有人以为这般形神不灭就能对付剑修,那就过于可笑了。
你道境不足、道力不济,我这一剑,莫说斩你十年,便是百年千年又如何,你躲得过,接得住吗?
见那人确实说不出半个字来,齐圳点头,满意而去。
一位合道境出现在那人身边,随手便拍碎了齐圳的剑气。
他向齐圳远去的方向喝道:“齐氏族人如今就只会欺负弱者了?”
齐圳方才回头去正眼看这两人,却见那个半吊子合道境已是开口:“你们姓齐的果真都是疯子。那齐杦夫妻两个的魂魄,如今还在试雷崖顶上立着,贫道可是每年都要带徒子徒孙去参观的。你这个中洲齐氏,可也要去陪着他们……”
齐圳双眼一眯,提剑在手:“你且与我再说一遍。”
虽见齐圳杀心既起,那两人竟都无退意,各自施展道法,大有继续与齐圳血战一场的意思。
正此时,一缕阴阳二气之道韵在齐圳身前显现。
自是逍遥宗掌门夫妇二人赶到。
也该是他来了,就像中洲有人盼着齐圳生事,九泽洲不同样有人等着他们二人露面?
他们一现身,就无疑是站在了齐圳这个外乡人兼“齐氏余孽”的一方,也就是本洲修士之对立面。如此,他们就已在此方棋盘上失了先手。
果不其然,对方二人开口道:“吴渔前辈,你夫妇二人今日可是要袒护这齐氏余孽?”
逍遥宗掌门吴渔长叹一声,与那起衅两人道:“道友,适可而止吧。”
两人似是暗中得了他人命令,与吴渔二人拱手,又同齐圳道:“既然吴前辈都已出面,我今日便不与你计较。若他日再敢来此生事,哼,真当我九泽洲山上无人了吗?”
齐圳当真是想要出剑,今日便是拼了半条命来,也要将这两人斩于此地。但吴渔二人之阴阳大道已将他与周遭乾坤隔绝,一时间他竟也无法出剑砍人。
被吴渔带到了逍遥宗地界,齐圳才勉强镇定下来,与吴渔二人抱拳道:“此次是我齐圳莽撞了。”
吴渔夫妇都是叹气。
这句话,他们二人这几千年听得真心不少了。每次都是:“是我齐某人莽撞了……”
剑修哪有不莽撞的?你们姓齐的又有几个不爱闯祸?
也难怪,齐氏剑修何止千千万,但能走到合道境,不过寥寥。道圣更是只有两个。
一个是当初的齐祖,另一个便是为剑道重整大运的那位传奇——齐钊。
可惜齐祖太古就已陨落,那位传奇剑修虽不知生死,却自三教出世以后,始终未曾再有任何消息传出,大概也已仙逝。若非如此,一位剑道的道圣在世,他们齐氏族人何必如今日这般藏头藏尾?
自齐祖陨落后,齐氏连同剑道便在天地之间风雨飘摇,以至于沦为曾经人人喊打的地步。
在上古可没诸如“剑仙”“剑客”这般的雅称、敬称。
那个时代,剑气一现,要么周身百里妖魔尽皆退散,要么便是各方修士合而围之。但凡剑修所过之处,唯见腥风血雨,世人最是不愿与这些使剑的相与。
世人对剑修的印象有所改观,还是自齐氏的那位“二祖”齐钊而起。
齐钊本是齐氏旁支,连这个名字,也是后世齐氏族人追认的。他虽起于微末,却终为剑道开了一番新天地,齐氏能剩下今日之气象,也多亏此人。
齐钊起初时资质平平,未得族中看重,家中也无甚财资供他修行,他便早早成了一山下野修。他为人仗义疏财,虽是野修,且是齐氏子弟,却与一众仙门都结过善缘,得了不少山上前辈恩惠。后来则也是奇遇连连,一路修行至了合道境。
后值人族数洲内乱,妖族趁机起衅,他曾一人一剑于海上拦下数位大妖。他仰天饮酒,虽至酩酊大醉,竟无一妖胆敢上前!
如此方为剑仙。
往后世上用剑之人,无论姓齐与否,哪个不愿向他喊一声前辈,尊一声老祖?
自他之后,行侠仗义等词方能与剑修剑客有所关联。毕竟五洲上,处处效仿、人人仗剑,引为一时佳话。便到今日,若能同齐钊那般饮酒杀妖,未尝就不是世间头一等大风流、大快意之事。
思及于此,吴渔又是一叹。
可惜几万年了,也就那么一个齐钊。
吴渔若是说句真心话,这世上的齐氏族人,他看得顺眼的也就只有齐钊和自家弟子齐萱。故而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就与齐氏牵系如此之深,大概是因为,偶尔像他们那般话不投机提剑就干,也是颇为自在的吧?
吴渔一叹,身边道侣也跟着一叹。
齐圳见这两个男女莫辨的家伙叹气个不止,一时眉头也是皱了起来,事态已经严重到这般地步了?
三人一道落在逍遥山顶。吴渔摆茶,邀齐圳入座。
齐圳此时自是心中焦急,哪有什么心情跟这两人喝茶讲道。他便直接问道:“这群人到底什么意思?若我真是给你们惹了麻烦,也没脸在这里坐了。”
吴渔夫妇二人都是一笑。
听听这口气,多耳熟。
吴渔笑道:“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尚有一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何况剑修自有一剑在手,便是天崩地裂,又何以这般慌张?道友,且坐下喝茶便是。”
齐圳皱眉坐下,他见这吴渔夫妇方才还是叹息不止,这会儿却又是笑吟吟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吴渔见他着实着急,便开口问道:“道友想先知道什么?”
齐圳道:“九泽洲齐氏,还有齐杦,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吴渔虽然轻叹,却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九泽洲齐氏最后一位合道境,也就是齐杦之前的那位族长,确是自己一心求死的。他杀孽太重,剑心几乎全毁,道境难存,死前便去砍了几位旧时仇家。
如此,他自己倒是爽快,但剩下的齐氏族人,却大半都难以幸免。
若不算李诀、齐萱二人的话,齐杦就是最后一任族长,他不肯留在逍遥宗内,要出海求一线合道的机会,便将女儿齐萱托付给了我。后来之事,我也所知甚少。”
齐圳又问道:“他们果真被人封在那试雷崖上?”
吴渔有些无奈,道:“那试雷崖是何人道场?岂是你我能随便探查之地,我也不知其中真相。”
齐圳皱眉沉思,若是对方故意激怒自己的,何故搬出一位道圣的道场来,对方难不成还指望自己去冒犯那位圣人?且若是当真随意编排圣人,也够那人死上不知多少次了。
吴渔开口道:“你且回去守好自家道场,齐氏之劫数并未应在此次动荡之内,但已有人按耐不住,想要拉你我提前下水了。你我都是自上古活到今日的人,这点风浪自是不算什么……”
齐圳没心思听这些,他开口道:“李诀与齐萱在九泽洲如何?”
吴渔答道:“没有圣人会对李诀出手。”吴渔轻笑一声,道:“圣人以下的么,让他们试试又何妨。”
齐圳倒不觉得对方是在说什么大话,这吴渔夫妇能在五洲之地独占阴阳大道,本事自然还是有些的。
临行前,吴渔问道:“你觉得李诀如何?”
齐圳知他意思,却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剑术稀烂。”
吴渔默默点头。他与赵霁都明白,齐氏的那一线生机,极有可能应在李诀身上。李诀的前身便是剑道之源,若让李诀代替整个齐氏背负这份因果,那么那场大劫未必就真能将齐氏如何。
但齐氏,定然做不来这种事。
如今因为齐萱,只是一洲之因果加于李诀身上,齐圳这些老家伙心底都要愧疚无比,更遑论再求李诀更多?
这也就是为何赵霁会如此放心李诀与齐圳见面。因为齐氏已经骄傲了几万年了,他们绝对不会再将半分因果推向李诀。
但吴渔却看到了更远。若是五洲乱局中齐氏已然死伤殆尽,但人世间犹有一份因果未除,那李诀与齐萱二人又该如何呢?
果真能独善其身吗?
吴渔此时也不便对李诀插手过多,他与本洲几位圣人心照不宣的是,他吴渔安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干涉几洲大势,圣人们自也不会对他的后辈有何不利。
他目光看向清净山,心中希望着赵霁能够看得更长远,眼光莫要仅限于一洲之地……
天相峰上。
赵霁举杯,对向逍遥宗。
他却是希望,逍遥宗吴渔,莫要眼里只有天下……
李诀屋内,有人抚琴,有人起舞,琴音悠远,衣袂飘摇。天下如何,何故与此间二人有关?